李砚砚愣住了,她的脑中突然闪过唐小榶的兔子耳朵,然后是琥珀色眼睛,接下来是一张面部特写。她眨眨眼睛,随即驱散了这个幻象。于是她开始全神贯注地聆听面前男子的自我介绍,她的第一感觉是他的条件不错,第二感觉仍尚待形成,或者说事实上已经形成了,不过微妙地让当事人都难以察觉。
“好。”她打断唐铭,十分果断地回答,似乎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虽然这确实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她已经快30岁了,婚姻对她而言是一件生活必需品,她需要找到一个依靠,就好像鱼必须要融化在水里一样。给予了肯定的答复后李砚砚顿感骄傲,这场横空的杀出的附加赛甚至还没来得及耗费她一点精力就被她完美拿下,她抬起头发现今日的天空湛蓝得令人沉醉。
李砚砚对唐铭十分满意,作为男朋友的唐铭虽然有些笨拙,但李砚砚并不介意,事实上,唐铭不管怎么表现她都不会介意,即使是他在打量街边美女或是为自己的屡屡失约寻找单薄的借口时。李砚砚想,自己一定是彻底爱上他了,爱得脑残了、魔怔了。对,一定是这样的,她在乎的只是他这个人,褪去光鲜外表甚至道德礼仪后的唐铭。所以,只要唐铭愿意守着她,那么李砚砚就可以无条件地包容他的全部缺点。关于唐铭,李砚砚自然询问过唐小榶的观点,但后者总是不愿给出直接的答案。直到1985年的冬天,12月,李砚砚和唐小榶并肩坐在窗台上看窗外的落雪,远处的天空是阴沉厚重的灰色,被人踩过的积雪融化成了黑黄色的水。李砚砚把目光锁定在里窗户大约100步路远的一株梧桐树上,她发现树枝上鸟巢已经被打翻了,她担心第二年开春那些飞鸟回来时会找不到过去住所,但那里住的究竟是种什么鸟呢?李砚砚记得前几年好像是一窝乌鸦,到了去年似乎是麻雀,今年飞走的那批不知是喜鹊还是别的什么,但总之是很像喜鹊的一种鸟。就在这时,唐小榶突然转身对李砚砚说:“我觉得他很好。”李砚砚听罢对着她笑了,随后她记起那其实是一对四喜儿。
婚礼的日子订在1986年的4月6日,那刚好是他们相识一周年的纪念日。可纵使在爱情中深陷如李砚砚,在结婚的前一天晚上也免不了紧张和恐惧。4月5日,唐铭推辞说单位临时有事早早离开,李砚砚只好独自一人在家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地排解紧张与烦闷之情:她一杯接一杯地喝水,在半个小时内喝掉了接近1升半;然后她翻开毛泽东诗集高声吟诵以转移注意力;1个小时后,她感到嗓子嘶哑,于是又喝掉的1升水;之后她下楼跑步,绕着筒子楼跑,在跑到了第10、20、24圈时她遇上邻居的张、王、李大妈,后者纷纷对李砚砚表示祝贺;晚上8点26分她回到家,又补充了半升水;在此期间她一共去了六趟厕所。
“你回来啦。”李砚砚刚关上门唐小榶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她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眼袋,声音像是从瓦罐中发出的一样,无精打采,她没有向往日一样扑上去,这一年都没有。
“小榶棣,我……”这一年来李砚砚似乎患上了明显的失语症,她总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属于她自己的思想,她甚至开始怨恨那些发明“语言”的人,她讨厌这种文字游戏,她讨厌毫无意义地拼凑出一句句她无法拥有所有权的文字。所以此刻她选择轻轻走上前,弯腰将她抱起。“小榶棣”,“小榶棣”她一遍遍地叫,从最初的深情到平淡再到一遍遍的机械重复,这三个字逐渐变得像是她从灵魂深处呕出来的一样。李砚砚顺着这条三个字的线索深入,隐隐约约中揪出了她不安的来源,但随即她被另一阵更强烈的不安压倒,此时的她就像是在风中站立的稻草,时而是东风,时而是西风。她凝视唐小榶的双眼,琥珀色的,她就是睡着了也还能记住这双眼睛的颜色,它像是泥土,又像是焦炭,像是兽皮,像是蝉翼,像是放置太久的香蕉皮,更像是木头,李砚砚此刻就能闻到木头在火苗中迸裂而出的焦糊味。
在李砚砚感到浑身燥热难忍时唐小榶突然闭上眼睛,李砚砚将兔子平放在床上,抚摸她的耳朵,随即俯下身,伸出舌头轻轻舔舐唐小榶的嘴唇。唐小榶也感到室温过高,她干脆坐起来把背带裤脱下来甩在一边,然后再躺回去。李砚砚只感到脑内逻辑断裂,她的血液正涌上双脸,然后又像海浪一样褪去,随后又涌上来,然后再次退潮,如此反复。她索性也躺上床去,一手搂过唐小榶,在后者温和的抚摸中,李砚砚渐渐睡熟了。半睡半醒之际,她听见窗外一声春雷炸响,她有些担心明天婚礼会摊上一个晦气的天气,又担心花园里那株樱花树上的樱花明早就全谢了。
婚后,李砚砚带着唐小榶一起搬进唐铭的家中。唐铭此时发现了李砚砚的许多小恶习,例如李砚砚必须抱着一只兔子玩具才能入睡,又例如她常常对着这只玩具自顾自地说话,仿佛对方真的有生命,以至于不仅能够与她编织出一场完整的对话,还能保证这场对话的意义。当唐铭终于感到忍无可忍时,他对李砚砚吼道:“把你的死兔子拿开!”于是李砚砚如他所愿地带着唐小榶回自己家住了一个礼拜。
唐铭的父亲曾是大学老师,通情达理,他退休后的喜好有喝茶、下棋和逗鸟,他在小区内一场场象棋比赛中保持着令人咋舌的全胜记录。他认为李砚砚的怪癖不过是出于女孩子纯真善良的天性罢了,所以每当听见妻子对儿媳的抱怨,他只会一笑而过,对他来说,与其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不如去院子里逗鸟;但唐铭的母亲却对李砚砚的举止百般嘲讽,虽然她也是退休的大学老师(由此可见我们不能用一个人的职业去武断地评价那个人本身,在这里我们不妨把唐铭母亲的嘲讽理解为她正处于更年期的磨砺与自我更新中)。不过她的嘲讽并没延续太久,因为婚后的第三个月李砚砚就被查出怀孕了,九个月后的春季她为唐铭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在这种情况下,她的注意力很快便被转移到了孙女身上去。
对于唐家人的怒气甚至是讽刺,李砚砚没有丝毫的在意,尤其是当女儿出生以后。她只觉得轻松,像是泡在了温泉中,虽然李砚砚从没泡过温泉,她只在小时候远远地看见过泉眼上方飘散的热气。哪怕是在生孩子时,她也是轻松的。听着隔壁产妇大声的嘶叫,看着护士们在她身旁忙来忙去、挥汗如雨,李砚砚也只是皱皱眉头,一边听坐在枕头上的唐小榶唱歌。那是一首温柔舒缓的歌,李砚砚觉得自己像是被天鹅绒罩住了一般,血腥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甜香,被鲜血的味道洗过之后的甜香。如果我们把李砚砚比作战士的话,那么此时她面对的敌人不是某些特定的人和事,而是整个人类种群,所幸这场斗争就要告一段落了,就要结束了,她就要被胜利的曙光灼伤眼睛了。李砚砚顿感神清气爽,所有的痛楚都消失殆尽,她甚至觉得骨头与骨头的连接处有一阵阵酥麻的醉意射向她的神经中枢,于是她拉过唐小榶的手和她一起笑了,可能是笑容过于刺眼,接生的护士们纷纷愣住,她们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就听见李砚砚脚的方向传来一声啼哭,哭声与笑声混杂在一起透过纱窗传到外面去。这个女婴被李砚砚和唐小榶共同取名为“唐小糖”,为的是纪念她们相识两周年。
作者有话要说:
☆、生日
唐小糖和唐小榶走出咖啡厅时已经是破晓时分,和店门口守门的黄色补丁幽灵打了声招呼,唐小糖准备先回办公室收拾东西,再带唐小榶一起回家。
“不了,米花糖。”唐小榶拒绝道:“我还在砚砚那里,她也该醒了,我要回去陪她。”
唐小糖此刻还未从唐小榶带给她的震惊中苏醒,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只被她父亲斥责为“呆头呆脑”的玩具兔子竟会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沉入睡眠,并且还会做梦。
“谢谢你,小榶棣。”唐小糖叹了口气,“等这阵子忙完了,我会去看她。”
“她恐怕等不到你了。”唐小榶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
“我知道。但她一定不会在意。”
“嗯,她从来不会。”唐小榶笑了,露出两颗兔牙。这是唐小糖第一次看见她笑,只感到说不出的美好。
连着几天晚上唐小榶都没来找她,唐小糖得以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气来,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但是今晚她不用工作,今天是Gloria的生日,她邀请站内的几位好友去她的办公室参加一个小型派对。得知自己在受邀范围内时,唐小糖又惊又喜,为这次派对她精心打扮了一番,涂上淡淡的眼影,换上了一条新牛仔裤,她抬头看了看钟,时针已经指向Ⅰ,她一把抓过躺在桌上的淡紫色礼品袋,坐上电梯,按亮数字25。等她推开办公室的橡木门,里面已经坐着包括Gloria在内的4个人,都是站内同事,听见开门声,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唐小糖正思索着该如何打招呼时就看见唐小塘坐在人群正中间向她挥手,他向左边挪了挪,给她空出一个座位来。唐小糖走过去坐下,把礼物递给站长。
“生日快乐。”她说。
“谢谢。”Gloria笑着接过,“既然人都到齐了,那我们开始吧。”
“还是按老规矩吗?”一位红色补丁幽灵问,他是来自宣传组的宣传员徐杰屿,负责在站内监督落实三个代表思想。
“我是这么想的。”Gloria反问,“我们聚会时一般不都玩故事接龙吗?”
“好,那寿星开个头吧!”唐小塘说,撕开一包薯片递给唐小糖。
“很久很久以前……”
“这个太老套了,换一个。”一位黄色补丁幽灵严肃地说,他是后勤组副主任,名叫安严,管理站内所有棋牌室和餐馆的运营。
“有吗?”Gloria抬抬眉毛,“那米花糖替我开个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