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粮胡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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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粮胡同十九-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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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这无疑是一场意义深远的聚会。来宾们集中在那个宽大的红木厅堂里,男性的熟人之间,要么在握手寒暄,要么在交头接耳;女性的相识之间,很快就今天的穿戴,开始了言不由衷的互相恭维……

几个特约到场的妖冶女演员和英俊男演员的身边,分别聚起了自以为“幽默风趣”的绅士和捂着嘴吃吃憨笑的小姐、太太。

穿着雪白衣裤和紫红色坎肩的服务生们在人群中穿梭,动作熟练地举着托盘,盛满各色酒水的玻璃杯,在明亮的灯光下闪闪发光。

但是,今天真正的主角人物,却迟迟还没有出场。

按照事前的约定,在今天的舞会上,紫町俱乐部的成员分成三个部分,尽量不当众相聚。孙隆龙好歹听了小町的话,脱掉了那身自我感觉良好的“福尔摩斯”行头,乖乖穿了套米色的薄呢西装,打着一只咖啡色的小领结,正正经经地出了场。

他一看见演艺圈子里那些油头粉面的小生们,就死死抓着小町的手,不让她往跟前凑。他知道这个从事新闻职业的小记者,就是喜欢往热闹的地方钻。他的担心还真不是没道理的——

男艺人中有个年龄跟孙隆龙差不多大的家伙,长得“真他妈的帅气”——中等偏高的个子,眼睛虽然不大,生着两道令人望之动心的剑眉;嘴角的线条很有性格,笑起来的时候,又流露出几分尤其能够撩拨女人之心的孩子般的温存。可谁都想不起来,他曾经出现在哪一部影片中。

果然,有几个穿金戴银的女客人,也在笑盈盈地跟他搭讪儿:“您在哪部片子里上演过主角呀?”

美男子坦然回答:“我在至少不下十部片子里……跑过龙套。可这辈子说过的全部台词,就是‘啊——’的一声,我被一枪打死了。”

引得周围发出一片凑趣的笑声。

“那您今天能够成为高副市长家的客人,是不是预示着您即将就要大放光芒了?”

“小姐过奖了。我今天被请到这里的任务,还是‘跑龙套’。比如,万一有谁需要我充作临时的舞伴啦,需要我去为她效劳,端一杯橘子水、葡萄酒啦……都是我的工作。”

“当真?”

“当真。”

孙隆龙倒也认为,那帅气小子没有说谎。每当举办这类社交聚会,总是难免有那么几朵被冷落的“名花”、“贵草”,需要有专人去刻意地关照一下。富有经验的东道主,为了所有客人都能够“乘兴而来、快乐而归”,事前就做出了如此温馨的安排。

紫姨从一开始就坐在比较靠近东侧的地方,让秋姗坐在旁边的一张高背软椅上,陪着自己慢慢享用着饮料。因为女医生的姿色,也因为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时不时会有自我介绍的男客人走上前来,没话找话地攀谈两句。秋姗越是表现出冷漠的拘谨,对方就往往越发充满了好奇的热情。

这情景,让紫姨不由得联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那纷纷注视着秋姗的异性的目光,曾几何时,也是那样火辣辣地投射在自己的身上……其中,也曾有过一双“永远不可原谅”,却永远无法忘怀的眼睛……是的,青春本身就是优势。而青春对于任何人,都是短暂的“唯一一次”。

紫姨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了,似曾相识的感受中亦夹带着“陌生”。

中国的达官富豪们,大多还远远不配被称之为是真正意义上的“贵族”。因为改朝换代的特定历史原因,他们中的不少人,政治上横空出世,经济上一夜暴富……唯独没有办法在瞬间得到改变的,就是从日本传来的一个外来语:“素质”二字。

今天,冯雪雁举办的这场交际舞会,竭力、刻意地在效仿欧洲传统贵族文化,似乎恰恰就把这种“转折时期”中的空白与不和谐,充分、形象地暴露出来了……

严大浦今天还是勉为其难地按照冯雪雁的要求,穿着一身笔挺的高级警官服来到了会场。他还特地邀来了那位曾经捎带着把自己探长前面那个“副”字去掉的杨署长,一同前来捧场。给副市长夫妇带来了一份儿不小的惊喜——连本城警方最高一级的长官,都出场前来表示慰藉了啊!这就无疑是对世人明确地暗示:曾经发生的那一场“意外”,铁定是百分之百的……一个“意外”而已。

杨署长是个既喜欢凑热闹又贪杯的人。他很快就端着酒杯,跟周围几位年龄相仿的绅士、官僚们,从社会治安到股市行情,兴致勃勃地畅谈起来。

严大浦这个人,四十过半,与其说是个身躯伟岸的男人,不如说是个体态臃肿的家伙。他不穿制服就肯定是一身宽松的灰蓝色中式裤褂,足蹬一双舒适的“内联升”布纳底儿圆口鞋。小眼睛、大嘴巴、宽额头、双下巴,笑起来显得特别可亲。

这人身上保留着极浓厚的农民烙印和军人习性,从来也不附庸风雅、装腔作势。平常出现在十九号小院儿时,最多裤腰带里藏把以防万一的美国造“点三二式”左轮手枪。乍看外表,就像个和和气气的生意人。

听说他在河北涿州的老家,有着一房包办婚姻的原配媳妇。虽说是“糟糠之妻不下堂”,那为他生儿育女孝敬老人的村妇,从来也不曾被他接来逛过一回京城。

在这一点上,再纯朴的他,也还是克服不掉那几分可以理解的虚荣——老婆贤惠是贤惠,可大字不识一个,如何见得北平城的大世面?那反倒会令她因为自卑折了阳寿。真还不如就在自家的庄子里,做个颐指气使的地主婆儿活得自在。大伙儿只是道听途说,严大浦在城里也有那么一位知冷知热的“红颜知己”,但是,他从来不让任何人涉足自己的那片绝对的“私人领地”……

严探长是个天生悟性极高,亦经历过生生死死的男子汉大丈夫。他在这十九号院儿“高尚优雅”的圈子里,却是深受女主人紫姨喜爱的一位特殊人物。

此刻,他因为不得不呆在这个装模作样的鬼地方,跟每个上前打招呼、套近乎的人点头、寒暄,实在是累人。可是,要想找到曾佐的“破绽”,自己还真不能不来。

他找了个清静角落,端着杯啤酒开始观望周围的景观——这个大厅,原是两进院子中第一进的三间正北房,把它们全部打通后改造而成的。从东到西,宽足足十丈有余;从南到北也不少于六、七丈长。中式的大屋顶下,却是一派西洋风景——

东西两侧的墙壁上,挂着巨大厚重的金箔雕花镜框,里面装着就像照片那么栩栩如生的西洋女人画像:满头的金发打着卷儿,个个都是身子胖乎乎的,神情懒洋洋的,那款式古怪、花里胡哨的衣裙的领口,低得能够让人看见奶子沟儿……可满屋子的客人们无论男女,谁也没有为这露骨的室内装饰,表现出一点儿羞怯或少见多怪。

大厅的东侧,是个比地板高出大约一尺的小“舞台”。有一支五、六个人的西洋小乐队和一架三角钢琴,占据了小舞台的一角,正在为客人演奏着轻柔的乐曲。

大厅的沿墙周围,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组沙发和一些高背软垫椅子。无论是沙发套儿、椅子垫儿,还是餐台上的桌布,都是深浓的玫瑰红色。和硬红木地板的颜色,倒是很和谐。

严大浦因此联想起了冯雪雁就是用一辆玫瑰红色的福特牌卧车,撞死了那个一心想送弟弟去读书的姚顶梁……

严大浦现在简直是没法儿跟曾佐对话——唉,那个旗开得胜后更加不可一世的“臭讼棍”!

其实,当第一次看到那辆全市少见的玫瑰红色福特牌轿车时,严大浦就产生了一个常识性的疑问:从这车头被撞扁的那块地方,到姚顶梁倒毙的位置,都基本可以断定——

当时,冯雪雁是撞向一个站在路边的所谓“持枪抢劫犯”的。

大厅靠近垂花门的南侧是一溜儿长长的餐台,上面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西式冷餐、点心和水果,几乎就没有一样儿能够激起严大浦的食欲——鸡看着不像鸡,鱼瞅着不像鱼的,那好好的火腿肉吧,都切得比纸还薄……真有点儿让人扫兴。

要不是为了再亲眼拜见一次这位大言不惭的“被迫自卫”者的表演,严大浦觉得,跟紫姨跑到这所谓“上流”的圈子里来,自己倒像是被东道主雇来当保镖的哩!不过,他倒也不想太委屈自己,还是在盘子里,把各种甜、咸吃食混在一堆,盛得跟座小山一样……

当严大浦正在准备埋头凑合着填饱肚子时,从大厅东头传来了不轻不重的击掌声——冯雪雁站在那个矮矮的小“舞台”上了。因为她的手势,小乐队的演奏戛然而止。整个大厅里的十位客人,也很识相地速速打住了兴致勃勃的交谈,纷纷向女主人周围靠拢过来:

“各位朋友,现在我要把今天这场‘派对’真正的主角,正式介绍给你们了。我希望,你们就像我和我丈夫崇敬她那样,崇敬她的光明磊落与善良为人。她是我国凤毛麟角的女性先驱者之一,早年便孤身勇敢地奔赴法兰西,攻学西方美术。为开拓中国的文化教育事业,她献出了包括个人幸福在内的一切。”

“据我所知,现在,她是本市第一女子高校最受学生爱戴的女教员之一。我相信,这其中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学问,肯定还取决于她的人格魅力与师德。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在场的各位大概也都听说了——最近,在我身上发生了一桩可谓是‘惊心动魄’的‘意外’事故。我完全没有想到,素昧平生的她,给予了我最无私的拯救……(副市长夫人忍不住唏嘘起来)”

“我是不是太啰嗦了?各位,按照学校里学生的规矩,现在有请我的救命恩人,费阳费先生——”

大厅里掌声骤起。看得出,人们是由衷地希望一睹这位从天而降的“女义士”的芳容。

这是一个被精心安排的动人场面——大厅里的灯光熄灭了,唯一的一束灯光,照着小舞台。小乐队在女主人一个极微小的暗示下,就开始演奏小约翰·斯特劳斯的《春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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