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红灯处停下,雨刷来回运动着,前面刹车灯的红光透过朦胧的玻璃似乎照进来些温暖,草花5正要和他聊些什么,突然砰的一下,身体失去控制飞向前面,头差点撞到玻璃,幸好双手支住了。她啊的一声将回荡在身体里的压力喊了出来,但疼痛依然在后背停留,心也咚咚直跳。方片9下车查看,是一辆大一点的丰田四门跑车追尾。女车主也是亚裔,惊慌失色的样子和草花5差不多。交通一度瘫痪,两辆车只得往路边停去。无论方片9怎么说,那女人总是摇头,胆怯得不敢开窗,方片9无奈,只能在雨中等待她打完长长的求救电话。
“怎么回事?她喝酒了吗?”草花5问道。“没有,可能是在打电话没看见红灯。”方片9打了一个喷嚏说,“她的朋友马上就来,韩国人。”草花5看他浑身淋湿有点怜惜,把外衣还给了他。十几分钟以后,确实来了一个典型的四方韩国脸,操着跟方片9同样糟糕的亚洲英语跟他讨价还价。他说他绝对不会推卸责任,但是请不要狮子大张口。方片9看了一眼草花5,就说了800。那人跟他磨了好半天,降到600,不能再少。这时女人拿给四方脸一张保险卡,方片9后悔白淋了半天雨。后来草花5到修车厂提车时才知道韩国女人的车子刹车坏了,她暗自庆幸撞别人车子的不是自己。
安排妥当他钻进车子,草花5拿出车上的芬芳的纸巾给他擦脸,他使劲搓着手捂着冰凉的耳朵发笑。两人诉说着刚才那一撞的感受,仿佛刚刚看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电影,止不住要倾诉一下,气氛不知怎的忽然变得愉悦和温暖。开车的人常有这样的奇怪心理,被撞了和被警察罚了都会向旁人倾诉调侃一番,仿佛是一次奇妙的经历值得玩味,类似于中了一个小奖。他打了好几个喷嚏,直到回到自己车子旁边也没恢复。看到了车子,他们不得不终止远没有迹象要结束的话题,相视而笑,各自摁了一下喇叭开向相反的方向。
草花5从此不再叫他方片9,她知道了他的名字王一诺。一诺是北京人,今年22,独生子,乖孩子,没有一样和和她预想的有差别,只有一样,他是个文学青年。什么!我的天啊!这个时代还有文学青年?文学不是早就死掉了吗?顾城不是也自杀了吗?草花5虽然并不知道详细信息,不过她确信顾城的死肯定跟文学有关,而文学总跟贫穷有关,贫穷又总和悲哀有关,而悲哀自然和死亡有关。所以他的死就是文学青年的未来,就是最好的现身说法,文以人传,人都死了也就不必传了。“为什么喜欢文学?”“我只是……”一诺还没说完,草花5打断他说:“发表过吗?”“还没有。”草花5忍不住笑了,看向另一边不无嘲笑地说:“那还算文学青年啊?”一诺很羞愧,但也很坚定,纠正她道:“我有确切证据证明顾城不是因为文学死的!”草花5看他有点莫名其妙的动情绪,就轻描淡写的说:“我可不懂,也不想懂,另外文学又有什么用啊?”一诺被她说得彻底没电,她的口气没有轻蔑,而是哀悼。他接受了这种哀悼,正如他心里极力否认却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就像死了一位至亲,无力回天,再怎么挣扎着不敢面对也终须面对。这一夜她睡得很香,因为遇上了一位“文学青年”而不是别的什么难以忍受需要提防的人。
第二天一早,她起来刷车时发现一诺把手机忘在了车里,手机没电了,这下他可要过上一个无聊的周末了。异国生活有几样东西不能丢:现金,护照,电脑,车和手机,这些几乎构成了生活全部。没了手机可如何是好?草花5非但不为他担心,反而幸灾乐祸地笑,似乎一诺是个可以折磨一下的人。但当她看到那两杯咖啡时,想想还是应该尽快还回去,另外,哎呀,保险公司指定的修车厂地址还在他那里呢。可她回忆不出怎么可以联络到他,忽然灵光一闪,怎么不去问问朱迪有没有这个牌子的充电器呢?一问果然有。“一诺,来我这里还是我给你送去?”“你给我地址,我马上就到!”
草花5有点后悔给了他地址,不过文学青年这个称号肯定是个质量可靠的防伪标识,哪个不良少年会冒着极大可能被孤立的危险宣传自己?这个时代,当上床已不再是讳莫如深的大事,甚至比看场电影都要随意,女孩们个比个的如狼似虎,就没有人会伪装斯文。一个眼神,一个手势,足以达成约定。这也就是她为什么要远离祖国的原因,这里尽管一样孤独,却也自然单纯,总比充斥着*的浮嚣要清静些。
果然不出朱迪所料,当她拿给草花5充电器的时候已经预感到今天没人会给她带带孩子好让她抽身出来忙些家务。她从窗口远远地看着草花5关上了不认识的车门,思绪就锁在她身上下不来。那是一个能令男人们一见倾心的女人,尽管从未当面夸过那让她深深嫉妒的娇美,她不得不承认,她也爱上了她。她想象不出这么个美人如何28岁还没有出嫁,而且并非不良?她无法跟她说些闺中密语,她的身世更是不敢跨越的雷池。草花5不是那种可以敞开心扉无所不谈的姐妹,而是有着哀愁的寂寞强人。她们显然不在一个水平上,这一点可以从老公和邻居的明显不同的两种眼神中看得出来,可她却怜惜她的苦。哎,女人啊。她在心中常常叹息,为草花5,为自己,也为生在中国的女人们。我们虽然不像男人那样辛苦,却也有干不完的琐事,扯不尽的愁思,数不清的挂念。像她,没老公没小孩,孤身一人,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她曾介绍过两个教会里的男人给她,都没有结果。不是人家不愿意,她有绿卡,工作稳定,人又长成这样,就算离过婚,可他们也都交过女朋友啊,谁会嫌弃谁呢?两方面都问不出十足的理由,最后没法再做媒了。她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呢?像阿光,那个老实的财务师,按照广东人选婿的标准,条件可是百里挑一,长得中规中矩,人品没话讲,教会里谁都说他好,大事小情没少张罗。那个范老师也好着呢,经常演讲神的救恩感动得老太婆们流泪,自己辛苦工作,假期还打零工,养着老家的老母和兄弟,这样的人也是不好找的。不知今天这个怎么样,应该差不了。“别缠我,看电视去。”丽莎来给她看布娃娃的衣服脏了一块,她说道,然后打开了自动洗衣机的进水开关念叨着,“也不知道那口子什么时候回来。”
衣服还没有洗完,吃惊地看到草花5回来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忘了东西吗?”朱迪问道。“啊,本来也没什么事,就回来了。”说完也抱出一袋衣服放在洗衣机旁边。水电都是含在房租里的,每星期90刀乐,这个区离市中心远,这个价算高的,当初她没怎么还价,令朱迪很满意,所以朱迪经常说广东人跟东北人对脾气大概也有这个因素。朱迪会经常帮她洗衣服来显示一下作为房东的慷慨。“都放进去吧,去玩吧。”她说道。有时多这么个同性朋友也不错,至少有个伴,感觉自己的家不会像别人家一样只存在房东和房客的金钱关系,多少有些人情味,就会感到优越起来,在教会里别人都在讲房客的种种不是时她还会为房客们力争,体现出与众不同。然而当聊起关于草花5的私密话题时,也难免流俗,无端臆测出许多捕风捉影的往事,为她编织神秘色彩,捍卫自己话题女王的地位。“那个靓仔看起来满年轻嘛,读哪个大学的硕士吗?”她问道。“哪里,还在读大一。”草花5说完想想补充道,“刚认识,要不是车坏了,也认识不上。”她怕朱迪误会,所以早回来了,一定不能让她有理由多想。朱迪答应了一声,心底着实震惊了一下。“肯定不会,是我多心了。”她想到。
草花5跟一诺到街角的绿地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聊些昨天未结束的话题,然后又说起老家的生活,话就多了,总是要从吃的开始,中国人嘛,然后聊到医院和赌场,一诺的问题很多,更喜欢认真倾听,尤其是关于她的话题。后来她意识到他并不是对话题感兴趣,而是另有目的时,就不想再聊了。一诺不想冷场,提了一嘴当官的怎么样怎么样,见她眉头皱起来就中止了谈话。谁也没提周末怎么打发,就散了。草花5感到一诺有点失落,没有理他。可是回到家里确实无事可做,给几个南岛和北岸读书的朋友打了通电话,也是重复着上个星期的话题,白白浪费卡费。于是下午又耐不住性子给一诺发了个短信,邀请他去看海,一诺问要去看哪个,她想想选了那个去过一次就再也不敢去的海滩。
“你怎么没有太多北京口音?”“走的地方多了,另外老家是山西榆次,初二进的京,新加坡读了一年预科,成天跟各地的朋友混,口音早杂了。你也没有东北口音啊。”“我们家乡话难听得要命,从小就不爱说,但也不喜欢京腔。”“难怪我觉得不像赵本山那里的。”“你们真有意思,仿佛东北就只有个赵本山。”“难道还有别人吗?我知道你要说张学良吧?”他们聊得挺开心,海也很美,很蓝,看过去很舒服。一会儿下到底下的礁石堆里看着立在面前的崖壁。一诺抚摸着崖壁上粗砺的岩石表面说:“很原始啊!”“我喜欢的就是这里的原始,好像我是从创世纪就在这里的第一个女人。”草花5看着一簇簇岩缝里冒出来的小草生出爱怜的情愫摸着。“这里比梅森那边静,也干净,就是没有沙,不好玩水。”一诺有些遗憾,这个热天,晒太阳游泳最好不过了。“我一个人喜欢却不敢来,这里没人,不安全。”“没关系,我也喜欢静的地方,以后你想来就发短信给我。”一诺终于兴奋了些,之前的原始只能让他感到苍凉,只有将目光和心思放在草花5那里,世界才算有了灵气。“对了,我该怎么存你的号码?”他本想问她的名字,想想换一种方式更好。“你就叫我黑夹克(Blackjack发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