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陆天恩的心境又远比他的嗟叹要坏得多。他非但没有因父亲的话而对时代、家族、个人三者之间的关系和命运有所认识,还对父亲交付给他的任务充满了恐惧。两脚一踏出无为斋,两行眼泪就落了下来。
边走边哭,边喃喃自语:
〃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呢……〃
他害怕,他不敢去向母亲转述父亲的话,要舅舅把从人留在城外,只带两三人进城。这话会使母亲和舅舅都不高兴的,他不敢说。最终,他索性快步跑回深柳堂,关起门,独自在屋里放声痛哭。
但是,越哭心里越惶恐,越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越怕面对这事,越不敢开门出去。而哭久了,别桩的烦恼事也渐渐涌到心头,几下凑在一起,他越发地想要逃避,怎奈根本无处可逃,唯有眼睛因哭久而酸涩模糊,一合上就送他进了梦乡。
梦里的情境与现实完全相反。他梦见父亲和舅舅骑在高大的骏马上并辔而行,谈笑风生,愉快之至,而完全没有民国、前清以及复辟的问题。而后,两人策马驰骋,却是各自向着自己的理想飞奔,不料殊途同归,一起回到原点。
醒来后,他回思梦境,只觉得莫名其妙,整个人都傻了。小顺来唤他吃饭的时候,发现他的额头滚烫,立刻断定他病了,飞快地跑出门去禀告。
深柳堂立刻热闹了起来。陆老太太和陆夫人亲来探视,大夫也随即到达,把脉诊视,开出药方……
他其实只患了轻微的感冒,以及没有人发现的逃避现实的心病,但是,难题自然而然地解开了:父亲没再要他传话给母亲,母亲前来看他的时候,只关心病情,绝口不提其他。
第二部分 第39节:故梦(39)
于是,他暗自庆幸。接着,他认识到了〃生病〃的好处,联想到应该多生几天病……
第二天,高烧退去了,精神和饮食都渐渐恢复了,而他仍然按时服药,卧床不起,心里轻松自在地生出翅膀,快乐地飞到水飘萍身边去。
两天后,荣安来看望他,悄悄地转交了水飘萍由天津寄来的信。他欣喜若狂,不但把生病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还远比正常的时候生龙活虎。
水飘萍来信内容很简单,只是报平安——顺利到达天津,顺利登台演唱,一切安好——他反复读了许多遍,等荣安一走就开始写回信。
他当然不能向水飘萍倾诉自己这几天来遭逢的因婚期将近,舅舅来贺所引发的困境,更不能提及家庭与生活上的事,于是,通篇所写的就是他对她的思念。整整写了一夜,反复地修改、重誊,总算在天亮前全部完工,完工后心智返回,便感到困倦已极,这才合上眼懵然睡去,但是睡不了多久就被喧闹的鸟鸣声叫醒。
原来是春暖日好,满园芳菲引来蜂蝶飞舞,群鸟翱翔,天地间被聚集得生气勃勃,陆府的下人们也就把诸多鸟笼挂在檐下和树上,让养在笼里的鸟儿们晒晒太阳、透透风,这些鸟儿高兴得引吭放歌,引来笼外更多的飞鸟一起合唱,组成多部交响的〃快乐颂〃。
他受到感染,心中一片欢欣喜悦,下意识地跳下床来,开门往外张望。小顺正站在门外,望空看鸟,听到开门声,转过头来,立刻发出一声欢呼:
〃啊——少爷——您好啦——〃
他没来由地感到讪然,含糊以应:
〃嗯……嗯……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爹叫我把鸟挂出来,还叫我仔细看着,别让猫儿来扑鸟!〃
〃嗯!〃
他的手里还握着给水飘萍的信,下意识地递出去,要交给小顺拿去寄。但是,话到舌边,忽然想到,万一小顺拿出去的时候给大顺看见了,就会交到陆夫人手里去,实在不妥;于是,他改成吩咐小顺:
〃看完了鸟,你去请荣少爷来一趟!〃
还是托给荣安吧。说完话,他就关上门,退入房中,捏着给水飘萍的信,怅怅地在床沿坐着。
众鸟的高歌仍然声声入耳,但他的心情却变了,他觉得自己也是一只笼中鸟,连寄一封信出去都得依靠荣安帮忙——
12'…
吉期逼近,而陆府在吉期到来的前两天就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周全了,陆夫人陪侍着陆老太太亲自检视了一遍行礼的大厅和做新房的云锦楼,也重复检视了所有要用的物品,然后,两个人一致确认圆满无缺,这才松出一口长气。
陆老太太频频点头,表示满意,但却在不经意间定定地看了陆夫人一眼,而后情不自禁地长声一叹:
〃事情都办周全了,唯有你,这段日子里累透了,人瘦了好大一圈呢!办完这桩大事,你可要好好歇歇了!〃
陆夫人登时心头一热,既感受到了关爱,也充满了感动,立刻回应:
〃老太太好说,办家里的事,累着也是应该的,再说,我身子骨结实,再怎么也挺得住的,老太太放心!〃
陆老太太再次看她一眼,心里更加感慨,但有深刻体会,当家的人不能喊累,于是自己把话题转到别的方面:
〃等灵芝三朝回门的时候,家里没事了,就歇上几天,接下来,等灵芝回来,咱们再进宫走一趟!〃
陆夫人立刻恭敬地应承:
〃是——〃
陆老太太顺势往下说:
〃皇上和太妃都挺看重天恩,这次,赏赐丰厚。以后,也要记得让天恩和灵芝多到宫里走走,陪陪太妃说话,解解太妃的寂寞!〃
陆夫人态度更恭敬:
〃是——应该这样——以后,我让他们每个月都去一趟!〃
第二部分 第40节:故梦(40)
陆老太太点点头,心里忽然闪过一件事,于是发问:
〃我记得,听你说过,舅老爷亲自赶来,给天恩贺喜,怎的没见着人呢?到京了吗?〃
陆夫人心中一震,连忙低下头,藏起自己的神色,但是很诚实地回答:
〃最晚明天一定到京。〃
陆老太太没有特别注意她的心境和神情,自顾自地往下说:
〃舅老爷难得来一趟,又是为天恩的喜事而来,难得再加难得啊,咱们一定得好好招待,起码留他住上三五个月!〃
她说一句,陆夫人的心就震一下,刺一下,痛一下,但她低着头,陆老太太便完全没有发觉她的痛苦,继续往下说:
〃还记得庚子年,咱们全家逃难到蒙古,住在亲家府里。亲家公、亲家母、舅老爷,一大家的人全都诚心诚意地款待咱们。那时候,我打心里认定,这不只是亲戚家,是自己家,他们,不只是你的父母、兄长,还是我的亲兄弟姐妹。那种心里头的亲,真是骨肉至亲。这回,舅老爷来给天恩道贺,更是因为骨肉至亲,才千里迢迢地来,这份情谊,没有话能说得尽。他来了,不只是你的兄长,我要拿他当亲儿子!〃
她出自衷心的诚意,感念亲戚的情谊,更思报答,却让陆夫人更加刺心,无论再怎么压抑、忍耐,还是克制不住地让眼泪流了下来。但是,逼急了,她倒想出了应对的语言。她索性抬起头来,以泪眼对着陆老太太,而强自牵动嘴角,露出笑容,同时,一面拭泪,一面说话:
〃老太太的盛情……我先替兄长收领……道谢!〃
实在藏不住,只能以此引导,让陆老太太误以为她的流泪是出自感激和感动。但是,眼前固然遮掩过去了,实质的难题还是存在,而且,没有办法解决。
陪侍完陆老太太用了午餐后,老太太小睡,她返回嘉仁堂,打发春梦、秋云下去吃饭,自己一进门就直奔卧床,整张脸伏进枕头里,呜呜地失声痛哭。
枕芯是丝绵,只会吸尽泪水,而哭声不外传,能替她守密,也陪着她忍受煎熬,倾听她的心声。
陆老太太能体会到她的劳累和辛苦,而完全想不到她处境的艰难——
丈夫和父兄两方,对政局的态度、原则、理念都有天壤之别,从辛亥以后就逐渐浮现,逐渐清晰,而以往因为天各一方,没有面对面的接触,背道而驰的想法没有直接相对,尴尬和矛盾就没有由暗而明地浮现。但是,这一回,因为儿子的婚礼,两方无法避开会面,她夹在中间,无法圆满相处。
其次,家道已经中衰,用度拮据,无法和老太太预想的、报答亲家昔年的盛情,给予相同隆重的接待……
心痛得如有万蜂叮蜇,万针相刺,她全身发冷发颤,泪水不断。
门外传来响声,是春梦、秋云回来了,她又怕被人看见自己的泪容,忙忙地仰起上身,举手掀动帐钩,放下锦帐。
春梦、秋云进屋的时候便以为她睡了,没敢惊醒她,也就任由她独自承受着刺心的痛苦。
午睡时间一过,她又得去陪侍老太太。虽然根本想不出解决难题的办法,但还是要维持恒常的家庭礼仪,于是,她再度强自压抑情绪,拭净泪痕,扮出平和、沉定的神情出帐下床,而将精神上所承受的压力与痛苦藏进内心深处。
幸好,黄昏到来前,这个难题被化解了一小部分。
大顺来向她禀告:
〃舅老爷差人来报告,他已经到了北京,因为从人、马匹太多,决定在旅店投宿。今天已经晚了,明天一早,他亲自过府拜见老太太。〃
她听得心里一热,觉得兄长非常体谅她的难处,但是维持住了恒常的神态和语调:
第二部分 第41节:故梦(41)
〃很好——明天一早,派车去接!〃
大顺很恭敬地请示:
〃我亲自去吧!〃
她点点头,随即追加一句,而声音语气都硬了许多:
〃叫少爷一块去!〃
心里有气,认为儿子应该做上这么一点最起码的事:
〃叫少爷亲自向舅老爷说,请舅老爷带上行李,到府中住下!〃
大顺嗫嚅着向她陈说:
〃客房早就收拾好了——但是,住不了百人马队——〃
〃舅老爷不会带着百人马队到府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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