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又说回来了,老爹虽然火冒起来似凶神恶煞,平时对儿子还是比较宠爱的,照潘家灶的乡亲们的说法,甚至是有点宠过了头。
比如说,老爹大烟瘾极重,每日雷打不动要在家里抽上个三、四次,孔南生自小就在云蒸霞蔚中成长,哪会不染上烟瘾。想当年孔南生刚会走路不久,一有哭闹,老爹便对着儿子吹上一口烟气,三来二去,习惯成自然,不得烟气的薰陶倒反要哭闹了。随着年龄渐长,烟瘾也像模像样地膨胀开来,到了十岁上下,若是每天不好好地抽上一、二个烟泡,那日子就不知道该怎么过了。好在老爹不以为杵,相反却欣然自得,似乎为孔家培养了一名大烟鬼,就是为祖宗的脸面增添了光彩。乡亲们都说,这有钱人家就是怪模怪样,平常人家的儿女染上烟瘾,爹娘莫不畏之若虎,哪有这般唯恐天下不乱的。实际上,老子不光手把手地教会了儿子抽大烟,还传承了一整套的绝技,从选土、熬土、烧泡、装枪,甚至如何掺假、如何配比,调教得面面俱到,也算是家学渊源了。
除了这一整套“烟经”,老爹还亲手传授了另一套“赌经”,举凡麻将、牌九、挖花、押宝等等花招,无一不会,无一不精,最厉害的是,还精心教授了一门“听骰”的绝技——让儿子成天手握摇缸,转动骰子,竖起耳朵聆听骰子与缸壁碰撞时发出的声音,凭音色的清、钝来判断点数的大、小。有时候,儿子练得枯燥,难免心生厌烦,问老子:“乱七八糟学那么多到底有什么用?”老爹答道:“小兔崽子,如果你以后不想一辈子窝在潘家灶这么个小地方,那就非学不可。”儿子问:“那我以后去哪?”老爹不假思索地答道:“去上海!”
上海?什么是上海?哪里是上海?儿子的问题更多了。
老爹表情奇怪地笑了起来,脸上的肌肉一跳一跳,慢悠悠地说道:“一直朝南,过了江,就是上海。”想了想,又补充道:“东台比潘家灶好玩吧?可跟上海的世面比起来,东台只能算是小把戏。不过,在上海,玩得好,你是大爷,玩得不好,你就是瘪三。现在不练好几手三脚猫功夫,以后去了上海连瘪三都当不成。”
在潘家灶的村民们眼里,孔五爷放任儿子抽烟、喝酒、赌博、游荡等等行径,已属出格之举,继尔连逛窑子这样的事,居然也不在禁止之列,就有点惊世骇俗了。自打孔南生十五岁起,老爹隔三岔五地就笑嘻嘻地塞给儿子几块大洋,简直就是明摆着鼓励、纵容儿子投进妓女们的怀抱。十六岁那年,儿子第一次得了花柳病,老爹知道了哈哈一笑,道:“不得花柳病的,不算男人,怕个鸟,明天找城西的吴三帖开方子去!”说罢,摸出一锭十两的“元丝锭”往桌子上一拍。说也奇怪,真到了儿子应该谈婚论嫁的年纪,老爹却只字不提,全当没有成家立业、传宗接代这会事。村民们背后都说,这孔五爷真是个糊涂人啊,这么要紧的事怎么不放在心上呢?大概是鸦片抽得太多,把脑瓜抽坏掉了。老子糊涂,儿子也乐得混帐,乡下人成亲早,十八、九岁就讨老婆的不在少数,比如村上的几个同龄人,生下来的儿子都会打酱油了,孔南生却还在乐此不疲地今天找“翠花”打茶围、明天寻“红玉”开盘子。
再说读书识字一头,也是马虎得要命,跟村子里的老秀才学了阵三字经,牛牵马帮也算识文断字了,再勉强学到千字文,就是一笔糊涂账了。老爹又是哈哈一笑,说“不读就不读吧,把脑袋读傻了反倒亏本”。可是,正经书不念,莫名其妙的书倒是紧逼着儿子非念不可。孔南生满十八岁那年,老爹一本正经地从箱子里找出一本已经被翻烂了的手抄本,令儿子细加研习,死记硬背。这是一本纸色焦黄的折子型抄本,四角已被虫蛀毁损,封皮上写着“通漕”二字。翻开来,里面图文并茂,内容倒是十分有意思,至少要比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有意思得多。老爹严肃地说,“儿啊,这可是一份要紧的宝贝啊,按老规矩是上不告父母,下不传妻儿,只要你牢记三帮九代,今后身上不带钱和粮,走遍天下有饭吃”。于是,孔南生知道了什么叫“江淮泗”、什么叫“兴五六”、什么叫“嘉海卫”,也知道了怎么“开码头”、怎么“盘海底”,连带十禁、十要、传道、家法,一并背了个滚瓜烂熟。老爹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连说“别看这小子读书不怎么样,其实还是块歪才。”这事慢慢传到了老秀才的耳朵里,摇头叹息道:“愚蒙等诮,焉哉乎也”。不过孔南生自己并不这么认为,凭直觉,他感觉到手里的这本“通漕”,将来对自己的作用,肯定要比那艰深晦涩的千字文重要得多。
村民暗中议论道,天下父母哪个不是望子成龙?这孔五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到底想把儿子培养成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风越刮越大,天空中云头涌动,将阳光遮挡了不少,空气也没刚才那么闷热了。孔南生歇足了劲,甩开膀子朝潘家灶的方向继续赶路。他已经想好了,待会儿路过村口的酒馆,顺便拎上一坛酒,再切个斤把猪头肉,晚上跟老爹好好地喝一通。
“七里香”酒馆是潘家灶唯一的一家酒馆,自酿的土酒在方圆几十里内很有些名头,所以号称“七里香”,其实还是相当谦虚的说法。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麻脸汉子,酿酒功夫自成一派,绝招是在停止发酵之前,稍许加入一定量的糟烧,然后手工压滤,成酒后色泽清冽,上口绵软,但后劲特别足。
远远地看到“七里香”的店招,孔南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鼻孔里似乎已经隐约嗅到了猪头肉的酱香。老爹对酒的喜好还算一般,但对猪头肉却特别钟爱,特别是七里香酱制糖熏而成的猪头肉,先用老汤调制,再加入多种调料经文武火交相焖煮,切丝后色泽金红、香脆爽口,闻一闻便令人馋涎欲滴。
“麻哥,还有多少猪头肉?全称给我。”孔南生踏进店堂大声叫道。
没人应声,店堂前后空无一人。平时店里还有老板娘和一个小伙计,怎么放着生意不做,三个人一块儿跑开了?
没法子,只能呆会儿再来一趟了。孔南生失望地走出店堂,向家走去。
孔家位于村落的西北角,背靠一条不宽的小河,远远望去,那三开间的大瓦房非常显眼,特别是与周围很多低矮、破残的草顶老屋相比,大有一种鹤立鸡群之感。村子里大部分人家以煎盐为生,所入菲薄,故家家生计困顿,能不受冻馁,已是万幸。
不对,屋子前怎么拥着那么多人,黑压压的全是人头,似乎在看什么热闹。怪不得“七里香”店堂里空无一人,肯定全跑这儿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把大半个村子里的人都招来了,难道是家中失火了?
“南生,你可回来了!”一个瘦骨嶙峋的汉子高声惊叫道。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孔南生有点慌张起来。
“出大事啦!”汉子的眼睛瞪得异乎寻常地大,眼珠子几乎就要滚出眼眶了。“你爹死啦!”
“啊?!”孔南生似乎没听明白,又似乎不理解“死”的含义。
“被人杀了!”一个赤着脚的半大小子激动地补充道。
“捅了好几刀呢……”一个抱着光屁股小孩的婆娘脸色发白地说道。“吓死人了,满地都是血……”
孔南生似乎还有点不相信这些信息汇聚而成的事实,但心脏已经开始激烈地狂跳起来。连忙分拨开拥堵在屋前的人群,跌跌撞撞地冲向家门。人群自动地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来让孔南生通过。还没进门,已经听到屋子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哭声,依稀可以分辨出是张寡妇的声音。
踏进门,是一间宽敞的堂屋,同样到处都是人,连保长、甲长也来了,还带着二个身背长枪的保丁。再看墙角边的砖地上,老爹半靠着墙壁,脑袋低垂,上身所穿的一件月白色无袖短褂上,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鲜血,包括身子底下,同样淌满了已经开始凝固的、暗红色的血浆,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老爹身高体胖,现在摊手摊脚地瘫在地上,更显身量庞大。
张寡妇,一个四十来岁的瘦削女人,正瘫坐在尸首旁哀哭不停,可能是哭得时间较久,连喉咙都有点嘶哑了。
孔南生只觉得心跳不再象刚才那样拼命地往嗓子眼蹦,而是改变方向,一路下沉,象钟摆那样大幅晃悠。眼前突然一阵阵发黑,两腿软得连路都不会走了,不知不觉中,已经扑通一声,一屁股坐到了砖地上。要说所谓“五雷轰顶”的感觉,大概莫过于此了,与此同时,两行热泪不知不觉中象断了线的珍珠那样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落在胸前,把硬挺的薯莨纱衣料砸出一串“啪嗒啪嗒”的声音来。脑子里一片糊涂,有一瞬间,他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现在是不是正在梦中。
“南生啊……”张寡妇想开口说什么,但哽咽着说不下去。
一阵深切的悲意似乎突然被唤醒过来,哀痛之情顿时象潮水般强有力地涌来,孔南生的嗓子口发出狼嗥般“嗷”的一声,禁不住涕泗横流,嚎啕大哭。
甲长蹲下身来,轻轻拍拍孔南生的肩膀,传达同情和安慰之意。甲长姓秦,是个壮实的红脸老汉,平时和老爹交情不错,没事经常在一起喝酒、闲聊。
孔南生挣扎着站起来,心里抱着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想验证下老爹是不是真的断气了。
“南生,听话,别过去,”秦甲长伸出粗壮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身体,“早就断气了!”
“你就是孔南生?”保长,一个满脸烟容的小老头,象一只饿了好几天的鸭子一样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
“正是,正是。”秦甲长代替孔南生回答道。“孔五爷就这么一个儿子。”
“这件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