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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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流氓-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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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正是。”秦甲长代替孔南生回答道。“孔五爷就这么一个儿子。”

  “这件事呢,其实也没多大的蹊跷,”保长打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官腔,同时提醒自己保持表情的严肃,“听张寡妇说,你爹以前在上海呆过一阵子,肯定是当年结下了什么冤,现在被人找上门来了。”

  “正是,正是。”秦甲长象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孔五爷当年在上海多少也发了点小财,不然哪来的本钱在东台又开烟馆又开当铺?”

  “既然这样,那我就下个具结,交到县上去交差了。”保长打了个哈欠,好像有点犯烟瘾了。“李老屁,把笔袋拿来!”

  一个精瘦的高个子保丁闻声走了过来,从腰间解下一只脏兮兮的深色布袋,从里面掏出一管毛笔、一方砚台、一小块墨锭,以及一叠木棉纸和一小盒印泥,把它们一一安放在八仙桌上,又从茶壶里倒了一些水,手脚麻利地研开了墨。

  保长坐到桌子前,抄起笔来,蘸得墨饱,耷拉着沉重的眼皮在木棉纸上“刷刷刷”地开写。秦甲长探着脑袋在旁边看,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如果我也会这么“刷刷刷”,肯定也能当保长老爷了。

  “李老屁,叫邻舍过来。”写毕,保长放下笔来,慢脸倦容。

  李老屁随手拉过几个凑得最近的男人,让他们蘸着印泥按手印,大家都不想当出头椽子,都躲躲闪闪地往后缩。李老屁一声喝骂,“他奶奶的,是不是都想连坐?”大家一吓,往后缩得更厉害了,胆小的干脆向门外蹭去。秦甲长赶紧上前拦住大家,叫大家别害怕,只是照“五户连保”规矩,找五位户主签押切结,跟事由并无相干。五名被挑中的男人这才极不情愿地按下手印,擦擦手,生怕再有什么好事轮到头上,一个个悄悄地溜走了。

  “孔南生,”保长扭脸说道,“不知道那帮狗日的会不会再杀回来,这几天你自己躲着点啊。这年头,人心都狠毒着呢,如果狗日的惦记着灭后,你小子当心小命不保啊。这样吧,我把李老屁留下,有杆枪,总要好办不少。哎,记得酒饭上别亏待了李老屁啊,这么热的天,他奶奶的,也是辛苦事啊。”

  “南生,还不拿二个大洋请保长喝碗凉茶?”秦甲长推推孔南生的肩膀。

  孔南生糊里糊涂,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去腰间的银包里摸出二个袁大头,秦甲长一把抓过来,顺手塞进了保长的口袋。

  “李老屁,你今天就守在这里吧,等下葬后再来交差。”保长脸无表情地命令道,又走近孔南生,蹲下来说道:“天气太热,不能放太久啊。”

  孔南生没听明白,或者根本就是没进耳朵,一脸的迷惑。

  “赶紧下葬啊!”保长朝着尸首的方向歪歪嘴。

  “天是太热,可也不能坏了规矩啊,”秦甲长连忙求情,“这样吧,我做个主,明天再停丧一天,后天一大清早出殡,这样连头搭尾算三天了。”

  保长不置可否,朝甲长晃晃手作别,摇摇摆摆走出门去。

  秦甲长命令几家邻居的男人都来帮忙,把门板卸下来,在堂屋中央支起一张灵床,又吩咐几个女人,把家里的木盆、木桶暂借出来,统统安放在灵床周围,灌上清凉的井水,让屋子里的暑气消降些许。亏得孔五爷以前人缘也还不错,大家倒也忙得尽心尽力。

  张寡妇已经止了哭,在几个女人的相助下,张罗着升火烧水,准备给孔五爷净身更衣。

  “南生,别光顾着哭,”秦甲长拍拍孔南生的肩膀,“男子汉大丈夫,忍着点,先把正事办了。”

  孔南生哭得浑身无力、头昏目眩,拉着秦甲长伸来的手臂站起身,象个木头人般抹抹眼,不知道该做什么。

  “来,先把孔五爷搬到门板上来。”秦甲长指挥道。“南生,你抱头。”

  大家七手八脚地围上前去,将尸首扶正,这才发现,孔五爷脸上的肌肉歪曲变形,双目圆瞪,完全是一付愤恨、暴怒的表情。更令人惊诧的是,当尸首搬离以后,原本被身体遮挡的墙根处,二个歪歪扭扭的血字出现在大家的眼前。

  白色的粉墙上,鲜红的字迹显得特别刺眼,一眼望去,真让人有种心惊胆颤的感觉。孔南生蹲下身来,仔细辨认,虽然那二个字的笔划写得粗细、浓淡不均,但极其工整,完全可以据此想像出,是老爹临终之前,拼出全身的力气,手蘸自己的鲜血,一笔一划仔细写上去的。

  “桂兴”——孔南生毫不费力地认出了这二个字。

  
  
  据左邻右舍和张寡妇的回忆,事情的经过,实际上还是相当复杂的,如果保长不是因为烟瘾难受,一心想早点赶回去过瘾,最后稀里糊涂以“歹徒寻仇”作了切结,大概不难把东台警察署属下的侦缉处忙得团团转。

  “七里香”的麻脸老板说,二辆马车闯进村子,并没有象外路人那样首先在酒馆问路,而是直奔西北角的孔家,似乎车上有人带路似的。

  孔南生想,刚才半途中遇到的那票人马,竟然就是杀父仇人,而那个坐在车棚里头戴白帽的胖老头,无疑就是真正的元凶了。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从哪儿来、跟老爹有什么仇、怎么得知孔家藏匿在深乡僻壤的、会不会再杀个回马枪来个斩草除根……

  距孔家最近的一家邻居,男人正好不在家,只有一个正奶着娃娃的婆娘,当时看到马车停到孔家门前,还以为是孔五爷城里的朋友来作客呢。婆娘虽然好奇心不小,本想跟进孔家去看看热闹,谁知娃娃正好吵闹着要“捂巴巴”,只好作罢。等到安顿好小祖宗,再慢慢走到孔家时,这才发现事情大不对头了:孔家大瓦房的门口守着三个恶形恶状的黑衣大汉——衣服跟南生身上的“壳壳布”一模一样,婆娘补充道——瞪着眼挥挥手,让女人离远点。就这当口,屋里突然传来了一串低沉的哀嚎,象是孔五爷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女人一吓,不敢停留,慌忙快步回了家。关上房门,远远地听得哀叫声不绝,似乎正在不停地拷打,不免越想越怕,再加上男人又不在家,哪里还坐得住,赶紧一路小跑到“七里香”,跟麻脸老板如此这般一说,二人都觉得非同小可,立即找到了村北角的甲长家。

  秦甲长平时跟孔五爷来往比较密切,老友的往事多少知道一些,当即感到大事不妙,连忙派人去保公所报告保长,特别关照一定要叫上带枪的保丁,自己抄起一面铜锣,一路小跑着朝西北角的孔家跑去,一边跑,一边“哐哐”地敲锣,把整个村子惊得鸡飞狗跳。在家的村民们不知怎么回事,全涌出了门,跟在甲长身后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抄家伙,跟我走!”秦甲长大吼道。各家各户的男人虽然不明就里,但知道村子里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一个个抄起棍棒、锄头,紧随着大呼小叫而去。

  如此之大的动静显然对保长所称作的“歹徒”产生了巨大的吓阻作用,还没等大家赶到孔家,二辆马车已经象疯了一样冲出村落,朝着官道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事实上,等甲长和闻讯赶来的张寡妇闯进孔家堂屋,孔五爷虽然身中数刀,但还没断气,正躺在地上,蜷缩着身体微微扭动。张寡妇不管三七二十一,抱住孔五爷血淋淋的身子嚎啕大哭,浑身颤抖着话也说不出来。秦甲长虽然吓得不轻,但头脑还没糊涂,赶紧拔出塞在孔五爷嘴里的一团破布,扯着嗓门“五爷、五爷”地叫唤。孔五爷费力地睁开眼,伸出右手食指,在地上蘸了点自己的鲜血,吃力地在墙上写下一个“桂”字,停了一会,似乎还想了一下,接着写下一个“兴”字,然后嗫嚅着说出“上……海”二字。秦甲长侧耳倾听,看老朋友已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连忙扯起喉咙高声问道:“有什么要对南生说的?”孔五爷突然瞪圆了两只眼睛,拼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地从喉咙口挤出最后一句话:“为——爹——报——仇!”说罢,头一扭,一命归西。

  孔南生已经哭不出声来,牙齿咬得咯咯响,“为爹报仇”这四个字,象刀子一样戳进了他的心里,搅得人浑身热血沸腾,连天灵盖都在一跳一跳地刺痛起来。再笨的笨蛋也能猜出,那个白衣白帽的胖老头,肯定就是“桂兴”无疑,而再把“上海”二个字联系起来,那罪魁祸首铁定就是“上海的桂兴”了。但是,这么多年来,一向足迹不出潘家灶的老爹,怎么就跟遥远的“上海”扯上了干系呢?

  孔南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老爹要舍弃繁闹的东台而安家在偏僻的潘家灶,甚至把生意全部委托给别人照看而尽量减少露面的机会。但是,老爹与那个凶残的“桂兴”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血海深仇,以至于事隔那么多年,仍念念不忘要赶尽杀绝呢?昨晚,要不是眷恋着小桃红的怀抱一夜未归,今日大概也被无常鬼一索子套去了。

  “南生啊,你爹其实并不是潘家灶的人,”张寡妇擦擦红肿的眼睛,喃喃地说道,“他原本是刘家墩的人,十几岁时就去上海学生意了,在澡堂子里学扦脚,回到潘家灶来,是大概二十年前的事了。”

  “唔,差不多,没有二十年,也有十八、九年了。回来的时候,说老婆在上海得病死了,一个人带着个小把戏,日子挺难过的。”秦甲长证明道,又指着孔南生的鼻子说:“你那时还在吃奶,成天饿得嗷嗷叫,你爹抱着你,在附近的几个村子里到处找正在奶小孩的婆娘,说尽好话讨得几口奶吃,唉,一个大老爷们,说起来还是响当当的清门‘通’字辈人物,真是不容易啊。”

  孔南生鼻子一酸,大滴的眼泪又噼噼啪啪掉了下来。抹了抹眼泪,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名字为什么叫南生,原来是因为出生在长江南岸的上海!同时又意识到,秦甲长刚才的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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