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安同出使
燕国都城。中山。
八月底的天气,已过了中秋,天渐渐是凉起来了。更鼓打过五点,襄国公兰建便起了床,在夫人仆婢侍侯下穿衣,也不用饭,先去书房读会儿书。除了“唏溜溜”的风声,窗外什么也听不到。
一忽儿笳角呜嘟嘟响,金鼓震天鸣,城中十成人惊醒九成,院中脚步声抖衣声悉簌声混杂起来,有人问“什么事?”,有人答:“你不知道?太子校场点兵,今日挂帅出征啦!”
适者敲门。
“进来。”
“爹,太子出师,皇上没邀您去看看?”
年初正月,几乎与拓跋珪复代同时,慕容垂去王位称帝,改元建兴(史称后燕),定都中山。立慕容宝为太子,慕容德为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领司隶校尉,追尊母兰氏为文昭皇后,迁皝后段氏,以兰氏配飨。其余拜授有差。
进房的是兰建第十九子,也是最小的儿子,名纥,年二十三四。他的兄长们早独自在外建府开邸,按鲜卑人祖上的规矩,老幺是应当留下来守家灶的,所以兰纥即使成家立业但也并未搬出去,仍旧与父母住在一处。
兰建道:“一些热闹,有甚好看。”
兰纥笑道:“这个热闹可难看得,听说戎服和旗帜全部皆是新制,并由段夫人亲自动手设计,以锦剪裁,宫内整整忙足十日,到时军容摆出来,煌煌一条龙!”
兰建摆手:“你想去便去罢。”
兰纥应着,一脚踏出房门,又回头道:“我把梁大哥也拉去罢。”
兰建点头。
兰纥在客房找到他梁大哥,两人一起出府。街上已有不少百姓,二人原本骑马,后来越往校场走人流越挤,干脆下得马来,融入人群。不时有人传播着新的消息,一会儿说太子在校场大宴将校,豪气凌云;一会儿又说太子听闻百姓踊跃,为使他们瞻仰军威,特意下令,出北门前在城内绕行一匝。两人一听,这般麻烦,倒不如直接到北门外等哩。
足足待了半晌,大军方姗姗出现。果然军容显赫,五色鲜明,敲敲打打,兰纥笑:“如此去打翟辽,丁零人有一顿好抢了!”
说话间另有一列队伍迎上,大约二十来驾车子,色更华丽,并隐隐飘来一阵脂粉香。兰纥起先看不明白,等见了那车中下来莺莺燕燕的一群人,立马懂了,原来是慕容宝的姬妾优伶,估摸三四十数,镜奁衣箱,行头砌末,装了这许多车,一齐并入后军。此时威风凛凛的太子也不骑马了,一头钻入七宝香车,左拥右抱,好不舒服!
兰纥看得没了言语,梁大哥嘲弄般微微翘起嘴唇,这时他看见一列商队进城,正通关,数十头骆驼的最前面是一匹罕见高大的青色骡子,骡上一个红胡子商人也刚好朝他视来,捏捏胡子笑。
皇帝在“射殿”召见魏国使臣。
细沙铺地的箭道,尽头设一把金色交椅,皇帝居中而坐,左右环立文武。宣旨三声高呼过后,一个胖胖的身影出现,燕国大臣们乍见之下,无不吃惊,这就是那个一向游猎塞外的民族的……代表?不是应该威武雄壮吗?不是应该目若铜铃吗?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发笑。安同置若罔闻,叩胸行礼:“魏使安同,拜见大燕皇帝陛下。”
“平身。”
“谢陛下。”
“拓跋一族,朕记得名代才是,怎地变成了魏?”皇帝问。
“回陛下,两个月前敝国刚刚更名。”
“拓跋珪……”不过十来岁的毛头小子,竟也称王称帝,慕容垂心中自是不太瞧得起那位从未谋面的后生晚辈,不动声色笑了笑,道:“昨宿视所呈国书,汝为借兵一事而来?”
“正是。”
“汝当知,朕与姚苌刚刚结束一战,如今南有晋,东有丁零,燕国恐怕分身乏术呀!”
安同答道:“皇上乃当世豪杰,岂会将区区放在眼内?姚苌所建伪秦,杀害旧主,世所不耻;晋国在中原早失其威,去年谢安一死,能撑起门户的放眼无人;而丁零更是流氓草寇,今见太子出征,威仪赫赫,灭他不过迟早之事耳。依臣使所见,倒是另一位与您有正朔之争的……才是您的大患啊!”
他暗指慕容永,两燕间那段公案大家都是知道的。慕容垂目中闪过一丝锐利,“此事与出兵又有何相干?”
“哦呀呀呀,”安同的口头禅还是忍不住溜了出来,就像一直压抑着打嗝终于得以释放一样,他觉得舒服多了:“陛下,刘显与窟咄的联军何以如此势威,正是因为有慕容永借道,又补了援军在里头呀!到时他们得逞,您愿意看到一个与他勾结的草原政权来威胁您的北部边疆吗?”
慕容垂哦了一声。
“您看贵国人才济济,”安同随手一指:“东有范阳王慕容德,西有太原王慕容楷,南有辽西王慕容农,东南有慕容凤——这些远处的不说了,就这殿上站着的,这位应该是高阳王隆吧,这位呢,哦呀呀,该是赵王麟!您瞧瞧,瞧瞧,哪个出去,不是一根小指头就能把事摆平的呢?”
众臣勉力忍住笑,作为皇帝的慕容垂则毫不顾及地哈哈朗声出来:“使臣好一张嘴,个个要被你吹上天了!然出兵一事,毕竟事关重大,”他话锋一转,威严的气势便显出来了,“使臣先请往驿馆休息,朕与众卿家商议后,自与汝答复。”
中山古来富庶,风景民俗,不比关外。安同每天出外散游闲逛,傍晚归来,驿馆好吃好住的供着,除了所谓的“答复”迟迟未到、再未宣他上殿之外,倒也过得算甚舒畅。
这日天气干爽,不寒不暖,正是赏菊的日子,满城出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乃中山一大盛事也。安同骑着他的青骡信步漫走,来到遍植杨柳的长堤,游人如织,他不急不缓的停下,把胡子撇撇好,跟树下一个卖油的郎官讨水喝。
“大官人,各处按您的吩咐,都已经打点好了。”卖油郎把碗接回去的时候,低声道。
安同装着歇脚的样子在他旁边坐下来。
“按他们心意送的?”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看他,而是望着来来往往的路人。
“是。喜欢喝酒的决不送美人,喜欢美人的也决不抬酒缸子进去。”
安同点头。
“只是襄国公府里那位……我们确信他收得消息,可一直没见动静。”
“那一位做事有他的规矩。再等一两天。”
“是。”
岸边忽闻争执叫骂声,引起众人围观。安同踱步前往,只见一中年人揪住一男一女,欲以奸情告官。妇人体态略腴,面目算得一般,只是颊边生了一颗黑痣颇为碍眼。她哇哇大叫不肯前往,表示自己是受害者,一旦告官再没面目见人。转视同被抓住的男子,居然生得甚是英俊,满脸通红,却一句话不讲。
中年人与妇人你一句我一句,大伙听得明白,原来妇人是个寡妇,中年人是她死去丈夫的兄长,亦即她大伯。大伯骂她不成体统偷人,妇人谓她力拒,终致被强云云。
一干未出嫁的姑娘少女们本凑热闹而至,结果听得纷纷掩面回避,留下一帮大老爷儿们兴致盎然。这时只听一人道:“分明系妇奸男,何反诬男奸妇!”此言一出,哄堂大笑。
安同望去,不意觑见了赵王慕容麟,以及他身后方才开口的少年。
他费劲地挤过去打招呼,赵王吊着眼梢睇他一眼,少年笑道:“我正与赵王打赌,我赌妇奸男,他反之,可惜妇人坚不承认,怕要费些时间等不了了。”
安同道:“这有何难。”
“你有法子?”
安同便走到场中,大声道:“各位欲知孰过,到河边即可见分晓。”
众人大感好奇,一同来到河边,安同让那一男一女对着河面,道:“两位请看看水中自家及对方模样,哦呀呀,比比!年轻人生得俊,哪个大姑娘小媳妇见了不脸红?妇丑且孀居,必是看中人家,再计诱之,偏被大伯发觉,败露后硬说被强,以掩饰耳,是也不是?”
水平如镜,两人各自看了看,又抬头对视,妇人再无言语,唯有伏地磕头。观者大笑。
人潮散开,赵王赌败,话再无多,先走了。
“戌时一刻,涪陵楼。”少年悄声丢下一句,追赶上前。
涪陵楼是一家酒楼,饭菜做得平平,但酒一等一的好。安同并不嗜酒,他先回馆吃了午饭,看看皇帝有没有宣召的旨意。至申时他转进一家古玩店,把那里所有的货色挑剔个遍,在店老板忍住脾气操扫帚之前赶紧出来,一看,天色已经黑了,干脆先进涪陵楼等着,叫割了几爿牛肉,围着大厅里炙肉的白炭火盆,听众人闲聊。
戌时一刻,一人上得前来,将他领进最里面一间阁子,重帷深垂,蜡烛烧泪,隐秘而宽敞。一名侍女跪在一个角落煮酒,满室飘香,安同踏进门便道:“哦呀呀,真是个享福的好去处!”
坐在案前的少年挥一挥手,侍女明白,将酒温在盅里端上,朝二人福一福,躬身退了出去。
“安大官人,真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看到你出现在朝堂。”少年给安同斟满一杯。
“安某亦想不到,偷了某五根胡子的你,有朝一日还敢主动出现在我面前,长孙——道生。”
兰建端坐房内看书。月上中天,他忽然看不下去,走出房门,散步院中。后院种一排杏树,躅躅独行,见数十步外一人立于石亭,月轮隐彩,那人幽暗的轮廓如同剪影,峻挺而沉默。
到口的叱责吞回肚中,兰建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因为今天这个日子。慢慢走上前,才发觉桌上摆了菜肴,再一看,又楞住,桌上陈酒一罐,烧鹅一只,烤猪蹄膀一只,以及鸡鸭果饼之类。
“今日——是谁忌辰?”他问。
“阿,襄国公。”对月之人行礼。
“坐罢。”兰建抬手,二人分为宾主。
“你来我府中有一段时日,我一直没有问你,你那套推拿之术,是从何处学来,梁眷?”
长长的鬈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