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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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 第1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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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索,摸她的毛线披肩。她用摸的。

  “教堂到了。”巴洛玛说。“你看到?”“不,我知道。从小在这里度夏天,
我知道。”黑暗中,黄泥巴的老教堂没有一丝灯火,坟地就在教堂旁边,十字架成
排成排的竖著,不知名的大树哗哗的在风里乱摇。车灯照过的一幢又一幢老破房子
全很大,上面住人,下面住牛马,那股味道,并不讨厌,很农村味。

  孩子和白痴,就站在路边一个交叉口等著。看见那两个长高了的身影,我的心
又痛起来。当年小的那个费南度,我们叫他“南”,总在沙漠里骑在我先生荷西的
肩上,那时他才二岁多。而今,一个高高瘦瘦的长发大眼少年在车灯下静静的站著
。也不迎上来。

  “南━━。”我向他叫了起来,他抿抿嘴,不动。倒是那个微胖的哥哥叫西撒
的,喜出望外似的一脸傻笑冲向车子。

  我要下车,夏依米也不停,说家还要得开山路上去。我说孩子呢?叫他们上车
,还有强尼。说时,那等的三个根本不走山路,斜斜的向树林里爬,抄近路跑了。
这是巴洛玛乡村的家,白白的竹篱笆后面,是一个大院子,三幢有著厚木窗的尖顶
小房子,建在院子的坡上。院内野花遍地。一盏小灯亮著,恰好射在一树结实累累
的苹果树上。

  我下车,动了一下僵硬的脚,白痴不上来打招呼,抢著行李就走,也不敢看我
。夏依米下了车,将巴洛玛抱起来,用毯子盖好,送进了一幢小房子的客厅。

  是夏天,可是山区凉,白痴拿个大锯子进来,又没锯什么,对著壁炉挥了挥,
这才出去抱了一堆柴进来。

  “巴洛玛,我们煮好了一锅马铃薯给ECHO吃。”大的那个西撒奔到厨房去
。这家人,只叫爸爸,不叫妈妈的━━除非是在生气。孩子一向叫巴洛玛的名字,
叫得那么自然又亲爱。

  两个孩子脸上都是泥巴,衣服也脏,倒是那个家,火炉一点上,四周的艺术风
味━━巴洛玛的风格,全显出来了。

  “我来弄。”我快速进了厨房。开始煎蛋。南没有说什么,在身后围上来一条
围裙。我忍不住转过身去,抱住了他。“乖不乖?”我说。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
那双眼睛里,有一份比年龄长了太多的痛。我亲亲他,拍了南一下屁股,催他开饭
去了。

  三幢小屋,巴洛玛说含外两小幢也是空的,随我住。我挑了孩子们的阁楼。南
和西撒挤一个床,另外一个床分给我。

  我们仍然住同一幢。那天太累了,碗也没有洗,就上床了。夜很静,风吹过山
冈,带来呜咽的调子。院子里不时有声音,砰一下砰一下的发出声响。我问孩子,
那是什么,他们说是苹果在掉。

  黑暗中,西撒问我∶“荷西的鬼来不来看你?”我说来的,偶尔来。我问西撒
∶“妈妈怎么了?”西撒说∶“我们快要没饭吃了,爸爸有一天说银行还有六万多
块(台币两万块左右)。巴洛玛马上出去找事,去推销花被单,去了一天回来,没
有卖掉一块。后来,她慢慢病了,瞎了,也不会走路,我们就搬回来这里了。”

  夜,阿斯都里亚的夏夜,有若深秋似的凉。我起床给孩子掖好毯子,叫他们睡
了。阁楼上的斜窗看出去,山峦连绵成一道道清楚的棱线,在深蓝色的穹苍下,也
悄然睡去。

  苹果树下的小桌子边坐著南和西撒,南耐心又友善的在考哥哥∶“那么,安达
露西亚行政区又包括哪几省呢?”西撒乱七八糟的给答,连北部的省也搞到南部吩
了。

  我从厨房的窗口望出去,淡淡阳光透过树梢,金钱斑似的光影落在两兄弟的脸
上。西撒已经留级过一年,跟南同班了,今年又是四科不及格。山区的小学不在附
近,要走一个多钟头的路才能到,眼看九月下旬要开学了,西撒的补考还不知过不
过。

  洗好了碗,我跟巴洛玛说,我们去院子里晒太阳,夏依米马上过来抱她,我向
他轻轻一摇头,两人蹲下去架巴洛玛,不用抱的。巴洛玛的脚没有力,可是拖著也
拖了几步。

  “啊!巴洛玛走路了。”西撒睁大了眼睛微微张著口。

  “我累。”巴洛玛讲完就躺下了,躺在一张长椅上。

  家在村落的最高处,邻居用斜斜的屋顶层层节节的迤逦到小坡下。天那么高,
远山的松林里冒著一串黑烟也没将天染灰。院子里烂果子掉了一地,花是野的,自
己会开,老狼狗懒懒的躺著,也不理人。是老了,沙漠里抱来喂的,许多年来巴洛
玛不肯弃它,带来带去的。

  “有没有看见光?”我将巴洛玛的脸轻转一下,叫她对著太阳。“有,感觉亮
。”我跪下去,拿一枝树枝看准巴洛玛脚底中枢神经反射的位置,用力给她刺下去
。她没有叫痛。

  “南,去拣石头,比你拳头小的,要上面鼓,下面平的那种。”小孩立即跑开
了,一会儿抱了一小堆回来。

  “你把我做什么?!”巴洛玛问。“撑你站起来。”我把石头放在地上,弯身
抱她,小孩也来帮忙,撑住巴洛玛叫她站在石头上。才一上去,她就喊起痛来。“
我看不见的!ECHO,为什么弄痛我?放我去躺呀!我看不见━━”“西撒,去
压巴洛玛的肩。”这一下,她狂叫起来,两手向空中抓。就在那个时候,年轻的神
父推开院子进来了。

  “贝尼!来帮忙!”我向他喊过去,也没介绍自己。我们当然知道谁是谁了。
巴洛玛痛出了冷汗,我不忍心,扶她躺下,叫神父用树枝压她中枢神经反射的地方
。那时夏依米从坡下上来了,抱著一手臂的硬长面包。“好,你做。”贝尼就让给
夏依米了。我们都已经知道在做什么了,台东吴若石神父的治疗法其实去年就彼此
讲过了。巴洛玛在寂静的院子里哀叫。

  我和贝尼对看了一眼,笑笑,我向屋后的大树林偏一下头,说∶“我们去散步
?有话问你。”我们走了,听见巴洛玛在跟南说∶“你跟在他们后面远一点,一有
村子里的人走进树林,就吹口哨,叫神父跟ECHO分开走,去━━”贝尼气狠狠
的说∶“这些死保守党的活寡妇,连巴洛玛跟我多讲话,村里人都会乱猜━━”我
笑了,踩著叶子往森林里去。

  “他们怎么生活?”我问贝尼,开门见山的。

  “房子不要钱,你也知道。牛奶嘛,我父亲每天会留一桶给孩子,蔬菜有人拿
去的。他们买面包,还有鸡蛋,不吃肉,孩子念书不用钱━━水电要付,两个月收
一次,唉━━。”贝尼叹了口气,掏出一支烟来。“你知道,我要回台湾了,巴洛
玛只有请你多照顾了,很对不起━━”我很挂心,放不下这家人。

  走出了林子,另一个山谷出现了,那一幅一幅田野,如同各色的棋盘,梦一样
在眼前展开。贝尼跳起来,往栗子树上拉,我们剥掉青栗子的芒刺,就生吃起来。
第一次才见面的,却十分自然而友爱。

  “村里一共几个人?”我说。“三十几家,五十多个吧!年轻人都走了,田产
不值钱,活不下去。”“望弥撒的多不多?”

  “星期天早晨全会来。你知道巴洛玛和夏依米最恨教堂,说是虚伪。她不来的
,小孩也不来,可是她又是有信仰的。”

  “虚伪吗?”我反问。“村里人的确虚伪,上教堂来坐著打瞌睡,讲邻居坏话
,这是一种习惯,不是信仰。”“你到底在这个死气沉沉的村里做什么?”贝尼笑
了笑,说∶“做神父啊!”

  那副神情,十分淡漠。他是因为家贫,自小送去小修院的,是母亲硬送进去的
,就成了这一生。“可以再多做一点事?”我说。他笑笑,说∶“人们不大需要我
,临死的时候,才想起来要一个神父,平日要的是面包。这东西,我自己也要,一
份薪水养爸爸、妈妈还有三个弟妹,你说我们在吃什么?”

  我不说话。贝尼又说∶“有几个月,我去城里做兼差,主教知道了,说要对教
区专心些,后来只有不去上工,才不讲了。”我知道,贝尼一个月所得的神父薪水
不多,巴洛玛告诉我的。他也养家。村里没有人给教堂奉献的。

  附近有牛铃的声音,南的口哨是把手指放在口里吹的那种,尖锐而急切的传过
来。贝尼一低头,匆匆走了。

  中午吃过马铃薯饼,我说要进城去买东西。巴洛玛要跟,夏依米脸上很快乐,
傻子似的。巴洛玛被我们架上车,她自己走的,很吃力的走,神经质的笑个不停。
那天进城有如提早过圣诞节。火腿、香肠、腊肉、乳酪、蛋、冰淇淋,还有糖、油
、酱、醋、咖啡、茶、面粉、毛衣一大车装回来……。大家都开心得不得了。晚上
开了一桶酒,强尼喝醉了,拿起西班牙北部的风笛叭叭叭的吹个不停。

  “我们去教堂玩,我们去坟场看鬼火,走嘛走嘛━━”巴洛玛叫起来,我们拿
毯子把她包扎好,抱著,开车往坡下冲,一路叫下去,村里早睡的寡妇一定吓死了


  “小时候,我们四个姐妹就坐在这一条条板凳上打瞌睡,有一回板凳突然垮了
,我跌得四脚朝天,妈妈立即上来打,口里念著圣母马利亚、耶稣基督、天啊!巴
洛玛,你的内裤给人看见了啦呀━━”巴洛玛在教堂里大笑个不停。幽暗的教堂只
有一盏油灯点在圣母面前。我跪下去,急急的祷告,很急,因为白痴在拉人的辫子
,不给安静。一直向圣母喊━━继续叫巴洛玛看得见,她又看见了,天呀!不要叫
她再关闭自己了。行行好,给夏依米一个事情做吧。

  贝尼看见我们吵闹,也没说圣母马利亚会生气,一直要锁门赶我们出去,说吵
醒了村里的母亲,会责骂他的。于是我们抱起巴洛玛去了墓地。

  墓地是全暗的,那些大树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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