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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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 第1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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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张已经四周都磨破角的照片,里面是一个阿拉伯女子穿著欧洲服装。五
官很端正,眼睛很大,但是并不年轻的脸上涂了很多化妆品,一片花红柳绿。衣服
是上身一件坦胸无袖的大花衬衫,下面是一条极短已经不再流行的苹果绿迷你裙,
腰上系了一条铜链子的皮带,胖腿下面踏了一双很高的黄色高跟鞋,鞋带子成交叉
状扎到膝盖。黑发一部分梳成鸟巢,另一部分披在肩后。全身挂满了廉价的首饰,
还用了一个发光塑胶皮的黑皮包。

  光看这张照片,就令人眼花撩乱,招架不及,如果真人来了,加上香粉味一定
更是精彩。

  看看沙仑,他正热切地等待著我对照片的反应,我不忍扫他的兴,但是对这朵
“阿拉伯人造花”实在找不出适当赞美的字眼,只有慢慢的将照片放回在柜台上。
“很时髦,跟这儿的沙哈拉威女孩们太不相同了。”我只有这么说,不伤害他,也
不昧著自己良心。

  沙仑听我这么说,很高兴,马上说∶“他是很时髦,很美丽,这里没有女孩比
得上她。”

  我笑笑问他∶“在哪儿?”

  “她现在在蒙地卡罗。”他讲起他太太来好似在说一个女神似的。

  “你去过蒙地卡罗?”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没有,我们是去年在阿尔及利亚结婚的。”他说。

  “结了婚,她为什么不跟你回沙漠来?”

  他的脸被我一问,马上黯淡下来了,热切的神情消失了。

  “沙伊达说,叫我先回来,过几日她跟她哥哥一同来撒哈拉,结果,结果━━
”“一直没有来。”我替他将话接下去,他点点头看著地。

  “多久了?”我又问。

  “一年多了。”

  “你怎么不早写信去问?”

  “我━━”他说著好似喉咙被卡住了。“我跟谁去讲━━。”

  他叹了一口气。

  我心里想,你为什么又肯对我这个不相干的人讲了呢?

  “拿地址来看看。”我决定帮他一把。

  地址拿出来了,果然是摩纳哥,蒙地卡罗,不是阿尔及利亚。

  “你哪里来的这个地址?”我问他。

  “我去阿尔及利亚找过我太太一次,三个月以前。”他吞吞吐吐地说。

  “哎呀,怎么不早讲,你话讲得不清不楚,原来又去找过了。”她不在,她哥
哥说矣走了,给了我这张照片和地址叫我回来。”

  千里跋涉,就为了照片里那个俗气女人?我感叹的看著沙仑那张忠厚的脸。

  “沙仑,我问你,你结婚时给了多少聘金给女方?”

  突然想到沙漠里的风俗。

  “很多。”他又低下头去,好似我的问触痛了他的伤口。

  “多少?”我轻轻的问。

  “三十多万。”(合台币二十多万。)我吓了一跳,怀疑的说∶“你不可能有
那么多钱,乱讲!”

  “有,有,我父亲前年死时留下来给我的,你可以问我哥哥。”沙仑顽固地分
辩著。

  “好,下面我来猜。你去年将父亲这笔钱带去阿尔及利亚买货,要运回撒哈拉
来卖,结果货没有买成,娶了照片上的沙伊达,钱送给了她,你就回来了,她始终
没有来。我讲的对不对?”

  一个很简单拆白党的故事。

  “对,都猜对了,你怎么像看见一样?”他居然因为被我猜中了,有点高兴。
“你真不明白?”我张大了眼睛,奇怪得不得了。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来这里,所以我拜托你一定要写信给她,告诉她,我
━━我━━”他情绪突然很激动,用手托住了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喃
喃的说。

  我赶快将视线转开去,看见这个老实木讷的人这么真情流露,我心里受到了很
大的感动。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开始,他身上一直静静的散发著一种很孤苦的悲戚感
。就好像旧俄时代小说里的那些忍受著巨大苦难的人一样。

  “来吧,来写信,我现在有空。”我打起精神来说。

  这时沙仑轻轻的恳求我∶“请你不要告诉我哥哥这写信的事。”

  “我不讲,你放心。”我将帐簿打开来写信。

  “好,你来讲,我写,讲啊……。”我又催他。

  “沙伊达,我的妻━━。”沙仑发抖似的吐出这几个字,又停住了。

  “不行,我只会写西班牙文,她怎么念信?”明明知道这个女骗子根本不会念
这封信,也不会承认是他什么太太,我又不想写了。

  “没关系,请你写,她会找人去念信的,求求你……。”沙仑好似怕我又不肯
写,急著求我。

  “好吧!讲下去吧!”我低头再写。

  “自从我们去年分手之后,我念念不忘你,我曾经去阿尔及利亚找你━━。”
我看得出,如果沙仑对这个女子没有巨大的爱情,他不会克服他的羞怯,在一个陌
生人的面前陈述他心底深藏著的热情。

  “好啦!你来签名。”我把写好的信从帐簿上撕下来,沙仑会用阿拉伯文写自
己的名字。

  沙仑很仔细的签了名,叹了口气,他满怀希望的说∶“现在只差等回信来了。


  我望了他一眼,不知怎么说,只有不响。

  “回信地址可以用你们的邮局信箱号码吗?荷西先生不会麻烦吧?”

  “你放心,荷西不在意的,好,我替你写回信地址。”我原先并没有想到要留
回信地址。

  “现在我亲自去寄。”

  沙仑向我要了邮票,关了店门,往镇上飞奔而去。

  从信寄掉第二日开始,这个沙仑一看见我进店,就要惊得跳起来,如果我摇摇
头,他脸上失望的表情马上很明显地露出来。这样早就开始为等信痛苦,将来的日
子怎么过呢?

  一个月又过去了,我被沙仑无声的纠缠弄得十分头痛,我不再去他店里买东西
,我也不知道如何告诉他,没有回信,没有回信,没有回信━━死心算了。我不去
他的店,他每天关了店门就来悄悄的站在我窗坍,也不敲门,要等到我看到他了,
告诉他没有信,他才轻轻的道声谢,慢慢走回小店前,坐在地上呆望著天空,一望
好几小时。

  过了很久一阵,有一次我开信箱,里面有我几封信,还有一张邮局办公室的通
知单,叫我去一趟。

  “是什么东西?”我问邮局的人。

  “一封挂号信,你的邮箱,给一个什么沙仑━━哈米达,是你的朋友,还是寄
错了?”

  “啊━━”我拿著这封摩纳哥寄来的信,惊叫出来,全身寒毛竖立。抓起了信
,往回家的路上快步走去。

  我完全错估了这件事情,她不是骗子,她来信了,还是挂号信,沙仑要高兴得
不知什么样子了。

  “快念,快念!”

  沙仑一面关店一面说,他人在发抖,眼睛发出疯子似的光芒。

  打开信来一看,是法文的,我真对沙仑抱歉。

  “是法文━━。”我咬咬手指,沙仑一听,急得走投无路。

  “是给我的总没错吧!”他轻轻的问。深怕大声了,这个美梦会醒。

  “是给你的,她说矣爱你。”我只看得懂这一句。

  “随便猜猜,求你,还说什么?”沙仑像疯子了。

  “猜不出,等荷西下班吧。”

  我走回家,沙仑就像个僵尸鬼似的直直的跟在我后面,我只好叫他进屋,坐下
来等荷西。

  荷西有时在外面做事受了同事的气,回来时脸色会很凶,我已经习惯了,不以
为意。

  那天他回来得特别早,看见沙仑在,只冷淡的点点头,就去换鞋子,也不说一
句话。沙仑手里拿著信,等荷西再注意他,但是荷西没有理他,又走到卧室去了,
好不容易又出来了,身上一条短裤,又往浴室走去。

  沙仑此时的紧张等待已经到了饱和点,他突然一声不响,拿著信,啪一下跪扑
在荷西脚前,好似要上去抱荷西的腿。我在厨房看见这情景吓了一大跳,沙仑太过
份了,我对自己生气,将这个疯子弄回那么小的家里来乱吵。

  荷西正在他自己那个世界里神游,突然被沙仑在面前一跪,吓得半死,大叫∶
“怎么搞的,怎么搞的,三毛,快来救命啊━━”我用力去拉沙仑,好不容易将他
和荷西都镇定住,我已经累得心灰意懒了,只恨不得沙仑快快出去给我安静。

  荷西念完了信,告诉沙仑∶“你太太说,她也是爱你的,现在她不能来撒哈拉
,因为没有钱,请你设法筹十万块西币,送去阿尔及利亚她哥哥处,她哥哥会用这
个钱买机票给她到你身边来,再也不分离了。”

  “什么?见她的大头鬼,又要钱━━。”我大叫出来。

  沙仑倒是一点也不失望,他只一遍一遍的问荷西∶“沙伊达说矣肯来?她肯来
?”他的眼光如同在做梦一般幸福。

  “钱,没有问题,好办,好办━━。”他喃喃自语。

  “算啦,沙仑━━。”我看劝也好似劝不醒他。

  “这个,送给你。”沙仑像被喜悦冲昏了头,脱下他手上唯一的银戒指,塞在
荷西手里。

  “沙仑,我不能收,你留下给自己。”荷西一把又替他戴回他手指去。

  “谢谢,你们帮了我很多。”沙仑满怀感激的走了。

  “这个沙仑太太到底怎么回事?沙仑为她疯狂了。”荷西莫名其妙的说。

  “什么太太嘛,明明是个婊子!”这朵假花只配这样叫她。

  自从收到这封信之后,沙仑又千方百计找到了一个兼差,白天管店,夜间灸镇
上的大面包店烤面包,日日夜夜的辛劳工作,只有在清晨五点到八点左右可以睡觉


  半个月下来,他很快速的憔悴下来,人瘦了很多,眼睛布满典丝,头发又乱又
脏,衣服像抹布一样绉,但是他话多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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