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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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 第1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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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月下来,他很快速的憔悴下来,人瘦了很多,眼睛布满典丝,头发又乱又
脏,衣服像抹布一样绉,但是他话多起来了,说话时对生命充满盼望,但是我不知
怎的觉得他内心还是在受著很大的痛苦。

  过了不久,我发觉他烟也戒掉了。

  “要每一分钱都省下来,烟不抽不要紧。”他说。

  “沙仑,你日日夜夜辛苦,存了多少?”我问他。

  两个月以后,他已是一副骨架子了。

  “一万块,两个月存了一万,快了,块了,你不用替我急。”

  他语无伦次,长久的缺乏睡眠,他的神经已经衰弱得不得了。

  我心里一直在想,沙伊达有什么魔力,使一个只跟她短短相处过三天的男人这
样爱她,这样不能忘怀她所给予的幸福。

  又过了好一阵,沙仑仍不生不死的在发著他的神经,一个人要这样撑到死吗?
一个晚上,沙仑太累了,他将两只手放到烤红的铁皮上去,双手受到了严重的烫伤
。白天店里的工作,他哥哥并没有许他关店休息。

  我看他卖东西时,用两手腕处夹著拿东西卖给顾客,手忙脚乱,拿了这个又掉
了那个。他哥哥来了,冷眼旁观,他更紧张,蕃茄落了一地,去捡时,手指又因为
灌脓,痛得不能著力,汗,大滴大滴的流下来。

  可怜的沙仑,什么时候才能从对沙伊达疯狂的渴望中解脱出来?平日的他显得
更孤苦了。

  自从手烫了之后,沙仑每夜都来涂药膏,再去面包店上工。只有在我们家,他
可以尽情流露出他心底的秘密,他已完全忘了过去沙伊达给他的挫折,只要多存一
块钱,他梦想的幸福就更接近了。

  那天夜里他照例又来了,我们叫他一同吃饭,他说手不方便,干脆就不吃东西


  “我马上就好了,手马上要结疤了,今天也许可以烤面包了,沙伊达她━━。
”他又开始做起那个不变的梦。

  荷西这一次却很怜悯温和的听沙仑说话,我正将棉花纱布拿出来要给沙仑换药
,一听他又讲了又来了,心里一阵烦厌,对著沙仑说∶“沙伊达,沙伊达,沙伊达
,一天到晚讲她,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沙━伊━达━是━━婊子。”

  我这些话冲口而出,也收不回来了。荷西猛一下抬起头来注视著沙仑,室内一
片要冻结起来的死寂。

  我以为沙仑会跳上来把我捏死,但是他没有。我对他讲的话像个大棍子重重的
击倒了他,他缓缓的转过头来往我定定的望著,要说话,说不出一个字,我也定定
的看著他瘦得像鬼一样可怜的脸。

  他脸上没有愤怒的表情,他将那双烫烂了的手举起来,望著手,望著手,眼泪
突然哗一下流泻出来,他一句话也没有讲,夺门而出,往黑暗的旷野里跑去。

  “你想他明白受骗了吗?”荷西轻轻的问我。

  “他从开始到现在,心里一直明明白白,只是不肯醒过来,他不肯自救,谁能
救他。”我肯定沙仑的心情。

  “沙伊达用蛊术迷了他。”荷西说。

  “沙伊达能迷住他的不过是情欲上的给予,而这个沙仑一定要将沙伊达的肉体
,解释做他这一生所有缺乏的东西的代表,他要的是爱,是亲情,是家,是温暖。
这么一个拘谨孤单年轻的心,碰到一点即使是假的爱情,也当然要不顾一切的去抓
住了。”

  荷西一声不响,将灯熄了,坐在黑暗中。

  第二天我们以为沙仑不会来了,但是他又来了,我将他的手换上药,对他说∶
“好啦!今晚烤面包不会再痛了,过几天全部的皮都又长好了。”

  沙仑很安静,不多说话,出门时他好似有话要说,又没有说,走到门口,他突
转过身来,说了一声∶“谢谢!”

  我心里一阵奇异感觉,口里却回答说∶“谢什么,不要又在发疯了,快走,去
上工。”

  他也怪怪的对我笑了一笑,我关上门心里一麻,觉得很不对劲,沙仑从来不会
笑的啊!

  第三天早晨,我开门去倒垃圾,拉开门,迎面正好走来两个警察。

  “请问您是葛罗太太?”

  “是,我是。”我心里对自己说,沙仑终于死了。

  “有一个沙仑哈米达━━。”

  “他是我们朋友。”我安静的说。

  “你知道他大概会去了哪里?”

  “他?”我反问他们。

  “他昨夜拿了他哥哥店里要进货的钱,又拿了面包店里收来的帐,逃掉了……
。”

  “哦━━”我没有想到沙仑是这样的选择。

  “他最近说过什么比较奇怪的话,或者说过要去什么地方吗?”警察问我。

  “没有,你们如果认识沙仑,就知道了,沙仑是很少说话的。”

  送走了警察,我关上门去睡了一觉。

  “你想沙仑怎么会舍得下这片沙漠?这是沙哈拉威人的根。”荷西在吃饭时说


  “反正他不能再回来了,到处都在找他。”

  吃过饭后我们在天台上坐著,那夜没有风,荷西叫我开灯,灯亮了,一群一群
的飞虫马上扑过来,它们绕著光不停的打转,好似这个光是它们活著唯一认定的东
西。

  我们两人看著这些小飞虫。

  “你在想什么?”荷西说。

  “我在想,飞蛾扑火时,一定是极快乐幸福的。”


                芳  邻

  我的邻居们外表上看去都是极肮脏而邋遢的沙哈拉威人。

  不清洁的衣著和气味,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他们也同时是穷苦而潦倒的一
群。事实上,住在附近的每一家人,不但有西国政府的补助金,更有正当的职业,
加上他们将屋子租给欧洲人住,再养大批羊群,有些再去镇上开店,收入是十分安
稳而可观的。

  所以本地人常说,没有经济基础的沙哈拉威是不可能住到小镇阿雍来的。

  我去年初来沙漠的头几个月,因为还没有结婚,所以经常离镇深入大漠中去旅
行。每次旅行回来,全身便像被强盗抢过了似的空空如也。沙漠中穷苦的沙哈拉威
人连我帐篷的钉都给我拔走,更不要说随身所带的东西了。

  在开始住定这条叫做金河大道的长街之后,我听说沌住的邻居都是沙漠里的财
主,心里不禁十分庆幸,幻想著种种跟有钱人做邻居的好处。

  说起来以后发生的事情实在是我的错。

  第一次被请到邻居家去喝茶回来,荷西和我的鞋子上都粘上了羊粪,我的长裙
子上被罕地小儿子的口水滴湿了一大块。第二天,我就开始教罕地的女儿们用水拖
地和晒席子。当然水桶、肥皂粉和拖把、水,都是我供给的。

  就因为此地的邻居们是如此亲密的缘故,我的水桶和拖把往往传到了黄昏,还
轮不到我自己用,但是这并不算什么,因为这两样东西他们毕竟用完了是还我的。
住久了金河大道,虽然我的家没有门牌,但是邻居们远近住著的都会来找我。

  我除了给药时将门打开之外,平日还是不太跟他们来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道
理我是十分恪守的。

  日子久了,我住著的门总得开开关关,我们一开,这些妇女和小孩就涌进来,
于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和日常用具都被邻居很清楚的看在眼里了。

  因为荷西和我都不是小气的人,对人也算和气,所以邻居们慢慢的学到了充分
利用我们的这个缺点。

  每天早晨九点左右开始,这个家就不断的有小孩子要东西。

  “我哥哥说,要借一只灯泡。”

  “我妈妈说,要一只洋葱━━。”

  “我爸爸要一瓶汽油。”

  “我们要棉花━━。”

  “给我吹风机。”

  “你的熨斗借我姐姐。”

  “我要一些钉子,还要一点点电线。”

  其他来要的东西千奇百怪,可恨的是偏偏我们家全都有这些东西,不给他们心
里过意不去,给了他们,当然是不会还的。

  “这些讨厌的人,为什么不去镇上买。”荷西常常讲,可是等小孩子来要了还
是又给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邻居的小孩子们开始伸手要钱,我们一出家门,就被小孩
子们围住,口里叫著∶“给我五块钱,给我五块钱!”

  这些要钱的孩子们,当然也包括了房东的子女。

  要钱我是绝对不给的,但是小孩子们很有恒心的每天来缠住我。有一天我对房
东的孩子说∶“你爸爸租这个破房子给我,收我一万块,如果再给你每天五块,我
不如搬家。”

  从这个时候起,小孩子们不要钱了,只要泡泡糖,要糖我是乐意给的。

  我想,他们不喜欢我搬走,所以不再讨钱了。

  有一天小女孩拉布来敲门,我开门一看,一只小山也似的骆驼尸体躺在地上,
血水流了一地,十分惊人。

  “我妈妈说,这只骆驼放在你冰箱里。”

  我回头看看自己如鞋盒一般大的冰箱,叹了一口气,蹲下去对拉布说∶“拉布
,告诉你妈妈,如果她把你们家的大房子送给我做针线盒,这只驼骆就放进我的冰
箱里。”她马上问我∶“你的针在哪里?”

  当然,驼骆没有冰进来,但是拉布母亲的脸绷了快一个月。她只对我说过一句
话∶“你拒绝我,伤害了我的骄傲。”

  每一个沙哈拉威人都是很骄傲的,我不敢常常伤害他们,也不敢不出借东西。
有一天,好几个女人来向我要“红色的药水,”我执意不肯给,只说∶“有什么人
弄破了皮肤,叫他来涂药。”

  但是她们坚持要拿回去涂。

  等我过了几小时听见鼓声跑出去看时,才发觉在公用天台上,所有的女人都用
我的红药水涂满了脸和双手,正在扭来扭去的跳舞唱歌,状极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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