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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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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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你到停车的地方。”拉蒙终于说。

  我叹了口气,很遗憾自己给人添的麻烦,可是回去的心已定了,再要改也不可
能。

  “拉蒙,友谊就是自由,这句话你没听过吗?如果我成了你们的重担,那么便
不好做朋友了。”

  “随你怎么讲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走的。”

  “分析给你听,岛上没有狼,没有毒蛇,山谷并不难走,车子停得不远,月光
很亮,我也认识路,如果你陪我去,我的胃会因为你而痛得更厉害,请你不要再纠
缠了,我要走了。”

  “ECHO,你是骄傲的,你一向看上去温和其实是固执而拒人千里的。”

  “讲这些有什么用嘛!我不要跟你讲话,要走了!”我哀叫起来。

  “好!你一个人走,我在这边等,到了车子边放一枪通知,这总可以了吧!半
路不要去吃草。”

  我得了他的承诺,便转身大步走开去了。

  不,我并不害怕,那段山路也的确不太难走,好狗戈利菲送了我一程,翻过山
谷时滑了一下,然后我便走到了停车的地方,我放了一枪,那边很快的也回了一枪
,拉蒙在发神经病,那么一来巧诺和奥克塔维沃必是被吵醒了。

  我甚而对这趟夜行有些失望,毕竟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深夜里穿过群山和幽
谷,可是它什么也没有发生,简单平淡得一如那晚并不朦胧的月光。

  在产业道路上我碰到了另外一辆迎面开来的车子,那辆车倒了半天才挤出来一
块空路给我开过去。

  交错时我们都从窗口探出上半身来。

  “谢啦!”我喊著。

  “怎么,不打猎了吗?”那边车上一个孤伶健壮的老人,车内三条猎狗。

  “同伴们还在等天亮呢!”我说。

  “再见啦!好个美丽的夜晚啊!”老人大喊著。

  “是啦!好白的夜呢!”我也喊著。

  这时我的胃又不痛了,便在那个时候,车灯照到了一大丛露易莎草,我下车去
用小刀割了一大把,下次再来便不忘记带著晒干的叶子上来了。

  注∶过去曾亦写过一篇叫做《荒山之夜》的文字,那已是几年前在沙漠的事了


  这次的记录也是在一座荒山上,同样是在夜间,因此我便不再用其它的题目,
仍然叫它《荒山之夜》了。


               克 里 斯

  在我居所附近的小城只有一家影印文件的地方,这些个月来,因为不断的跟政
府机关打交道,因此是三天两头就要去一趟的。

  那天早晨我去复印的却不是三、五张文件,而是一式坑份的稿子。

  等著影印的人有三、五个,因为自己的份数实在太多,虽则是轮到我了,却总
是推让给那些只印一张两张纸的后来者。

  最后只剩下一个排在我后面的大个子,我又请他先印,他很谦虚的道谢了我,
却是执意不肯占先,于是我那六七十张纸便上了机器。

  “想来你也能说英语的吧?”背后那人一口低沉缓慢的英语非常悦耳的。

  “可以的。”我没法回头。因为店老板离开了一下,我在替他管影印机。

  “这么多中国字,写的是什么呢?”他又问。

  “日记!”说著我斜斜的偷看了这人一眼。

  他枯黄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淡蓝而温和的眼睛,方方的脸上一片未刮干净的
白胡渣,个子高大,站得笔挺,穿著一件几乎已洗成白色了的淡蓝格子棉衬衫,斜
纹蓝布裤宽宽松松的用一条旧破的皮带扎著,脚下一双凉鞋里面又穿了毛袜子。

  这个人我是见过的,老是背著一个背包在小城里大步的走,脸上的表情一向茫
茫然的,好似疯子一般,失心文疯的那种。有一次我去买花,这个人便是痴痴的对
著一桶血红的玫瑰花站著,也没见他买下什么。

  店老板匆匆的回来接下了我的工作,我便转身面对著这人了。

  “请问你懂不懂易经?”他马上热心的问我,笑的时候露出了一排密集尖细的
牙齿,破坏了他那一身旧布似的恬淡气氛,很可惜的。

  看见尖齿的人总是使我联想到狼。眼前的是一条破布洗清洁了做出来的垮垮的
玩具软狼,还微微笑著。

  “我不懂易经,不是每一个中国人都懂易经的。”说著我笑了起来。

  “那么风水呢?中国的星象呢?”他追问。

  在这个天涯海角的小地方,听见有人说起这些事,心里不由得有些说不出的新
鲜,我很快的又重新打量了他一下。

  “也不懂。”我说。

  “你总知道大城里有一家日本商店,可以买到豆腐吧?”他又说。

  “知道,从来没去过。”

  “那我将地址写给你,请一定去买━━”“为什么?”我很有趣的看著他。

  他摊了摊手掌,孩子气的笑了起来,那份淡淡的和气是那么的恬静。总是落了
一个好印象。

  “那家店,还卖做味哙汤的材料━━”他又忍不住加了一句。

  “把地址讲我听好了。”我说。

  “瓦伦西亚街二十三号。我还是写下来给你的好━━”说著他趴在人家的复印
机上便写。

  “记住啦!”我连忙说。

  他递过来一小片纸,上面又加写了他自己的姓名、地址和电话。原来住在小城
的老区里,最旧最美的一个角落,住起来可能不舒适的。

  “克里斯多弗。马克特。”我念著。

  他笑望著我,说∶“对啦!ECHO!”

  “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我有些被人愚弄了的感觉,却没有丝毫不快,只觉
这个人有意思。

  “好!克里斯,幸会了!”我拿起已经影印好的一大叠纸张便不再等他,快步
出门去了。

  影印店隔壁几幢房子是“医护急救中心”的,可是小城里新建了一家大医院,
当然是设了急诊处的,这个中心的工作无形中便被减少到等于没有了。

  我走进中心去,向值班的医生打了招呼,便用他们的手术台做起办公桌来,一
份一份编号的稿纸摊了满困。

  等我将四份稿件都理了出来,又用钉书机钉好之后,跟医生聊了几句话便预备
去邮局寄挂号信了。

  那个克里斯居然还站在街上等我。

  “ECHO,很想与你谈谈东方的事情,因为我正在写一篇文章,里面涉及一
些东方哲学家的思想……”

  他将自己的文章便在大街上递了过来。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烟尘迷漫,风沙
满街,阳光刺目,更加上不时有大卡车轰轰的开过,实在不是讲话看文章的地点。
“过街再说吧!”我说著便跑过了大街,克里斯却迟迟穿不过车阵。

  等他过街时,我已经站在朋友璜开的咖啡馆门口了,这家店的后院树下放了几
张木桌子,十分清静的地方。

  “克里斯,我在这里吃早饭,你呢?”我问他,他连忙点点头,也跟了进来。
在柜台上我要了一杯热茶,自己捧到后院去。克里斯想要的是西班牙菊花茶,却说
不出这个字,他想了一会儿,才跟璜用西文说∶“那种花的……”

  “好,那么你写哪方面的东西呢?”

  我坐下来笑望著克里斯。

  他马上将身上背著的大包包打了开来,在里面一阵摸索,拿出了一本书和几份
剪报来。

  那是一本口袋小书,英文的,黑底,彩色的一些符号和数字,书名叫做━━《
测验你的情绪》。封面下方又印著∶“用简单的符号测出你,以及他人潜意识中的
渴望、惧怕及隐忧。”“五十万本已经售出”。右角印著克里斯多弗。马克特。

  看见克里斯永不离身的背包里装的居然是这些东西,不由得对他动了一丝怜悯
之心。这么大的个子,不能算年轻,西班牙文又不灵光,坐在那张木椅上嫌太挤了
,衣著那么朴素陈旧,看人的神情这样的真诚谦虚,写的却是测验别人情绪的东西


  我顺手翻了翻书,里面符号排列组合,一小章一个名称∶《乐观》、《热情》
、《积极》、《沮丧》……

  “这里还有一份━━”他又递过来一张剪报之类的影印本,叫做∶“如何测知
你与他之间是否真正了解。”

  这类的文字最是二加二等于四,没有游离伸缩,不是我喜欢的游戏。

  “你的原籍是德国,拿美国护照,对吗?”我翻著他的小书缓缓的说。

  “你怎么知道?”他惊讶的说。

  我笑而不答。

  “请你告诉我,中国的妇女为何始终没有地位,起码在你们的旧社会里是如此
的,是不是?”

  我笑望著克里斯,觉得他真是武断。再说,影印文件才认识的路人,如何一坐
下来便开始讨论这样的问题呢!

  “我的认知与你刚刚相反,一般知书识礼的中国家庭里,妇女的地位从来是极
受尊重的……”我说。

  克里斯听了露出思索的表情,好似便要将整个早晨的光阴都放在跟我的讨论上
去似的。这使我有些退却,也使我觉得不耐。喝完了最后一口茶便站了起来。

  “我要走了!”我放下两杯茶钱。

  “你不是来吃早饭的吗?”

  “这就是早饭了,还要再吃什么呢?”我说。

  “要不要测验你自己的情绪?”

  “既然是潜意识的东西,还是让它们顺其自然一直藏著吧!”我笑了。

  “用你的直觉随便指两个符号,我给你分析……”

  我看了书面上的好几个符号,顺手指了两个比较不难看的。

  “再挑一个最不喜欢的。”他又说。

  “这个最难看,白白软软的,像蛆一样。”说到那个蛆字,我夹了西班牙文,
因为不知英文怎么讲,这一来克里斯必是听不懂了。

  “好,你留下电话号码,分析好了打电话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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