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门·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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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门·米香-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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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一天一天地往下延续,端木玉送走的人一拨又一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个月过去了,始终不见刘志远的影子。她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心想,也许他侥幸逃过了今年这一劫,要熬到“3+2”上去了吧?当然,或者也许这也是一个虚幻中的故事?但愿如此吧。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她自己的老母亲突然故去了。●11
  母亲享年八十四岁。也许真是应了乡下那句俗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请自己去。母亲死得连一点兆头都没有,正吃饭的时候,头一歪就倒在餐桌旁了。母亲结过两次婚,共生育三儿一女。和前夫生的两个儿子都在乡下。她和自己的第二任丈夫,即端木玉的父亲早就商量好了,归西后各自都和自己的原配合葬。在城里装裹好了以后,两个乡下儿子按母亲生前的嘱托,接老人回家,一切按乡下的土葬风俗办理。端木玉和城里的哥嫂自然也跟了回去,一起替母亲料理后事。

第五章 天堂门(19)
按民间的习俗,母亲活到这个岁数,算是“喜丧”。来参加葬礼的乡亲邻居们在举哀的那一刻,虽也面带忧戚、大放悲声,但过了那一刻,便该说的说、该笑的笑,仿佛在参加一个喜庆的典礼,里里外外笑语声喧、热闹非凡,在城里长大的端木玉还是头一回见识这样的丧葬场面。
  灵棚搭在大哥家门外的一片开阔的空地上,村里的乡亲邻居们来了一百多个,儿女辈分的穿白,孙子辈分的披蓝,再小一辈儿的则顶着红,举哀时大家各就各位、顺次排列,鞭炮齐鸣、一片繁盛。端木玉猜测:母亲坚持回乡下土葬,她老人家想要看到的,可能就是这种枝繁叶茂的葳蕤和喜气儿吧?
  由于母亲寿数高,亲友们请来的唢呐班子也多,远远近近的来了几组人马。那几班唢呐轮番上阵,你方吹罢我登场,你来一曲《人欢马叫》,我便吹个《百鸟朝凤》;这一班是《风搅雪》,那一班就是《雨打灯》。还有什么《梳妆台》、《满江红》,《八段景》、《十童花》,《将军下马》、《状元夸官》,一曲赛一曲地高亢和热辣。给人的感觉仿佛是:那八十四岁的老太太不是要入土下葬,而是要坐了大红花轿出嫁了一般风光。端木玉坐在灵棚里,一边守着灵床上的母亲,一边支起耳朵专注地听着那一曲又一曲的唢呐声。母亲头戴蓝绸滚边帽,身穿红袄紫花裙,脚蹬一双漂漂亮亮的龙凤呈祥红绣鞋,看上去面如满月,真像是要去做新娘的装扮呢。
  那丧葬的场面瞧上去越喜庆,端木玉的心里越酸楚;那唢呐声吹得愈欢快,她的泪水也流得愈酣畅。她觉得,乡下的唢呐与任何的乐器都不同,它就是直接从心窝窝里生发出来的,没有丝毫的遮掩,也没有任何的修饰,含血蕴泪、欢中溢悲,把她压在心底最深处的哀痛都释放了出来,也把她积存在胸腔最底层的眼泪都排除了出来。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眼泪,只要一听到唢呐声,那泪就止不住地流啊淌的,不管白天黑夜,也不管睡着还是醒着。到后来,端木玉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替母亲流泪,还是在替她自己哭泣了。
  乡下的丧葬仪式很烦琐,头一天报丧,第二天吊孝,到第三天才出殡送葬,仪式的高潮是路祭和跑灵,这些程序端木玉都是头一次见识。路祭,就是把死者送到半路上,快要接近坟墓的时候,最后举行一次祭典。从头一天发丧开始,唢呐一直热热闹闹地吹,到第三天举行路祭的时候,其实已经不是什么仪式,而是变成了演艺活动。这时,不管是送葬的孝子们,还是经过的路人,或是村中的闲人,无论男女老少,大家全都聚集在一起,来完成最后的热闹。由于请来的唢呐班子多,路祭一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几个班组之间,互相竞争和比赛,就像过去唱对台戏一般,看谁的节目更能吸引人。到后来,围观的人们甚至完全忘记了这是在送葬的路上,旁边还躺着个亡魂,还会错以为自己是在参加联欢会呢。吹者吹得如痴如醉,听者听得神魂颠倒,笑闹声和喝彩声汇成一片狂欢的海洋,让人如梦似幻,不知身在何处。
  这“狂欢”的高潮节目是“跑灵”。那各组唢呐班子的人,不管男女,一时齐发,全都围着灵柩疯狂地蹦跳和舞蹈,跳得随心所欲、舞得不管不顾,如同狼奔豕突,既不讲什么章法,也不顾什么节律,有时一蹦三尺高,有时边跑边舞,在舞着的时候还要发出各种尖厉的长嘶声,时而如虎啸,时而似龙吟,时而又如狼嗥。刚开始的时候,端木玉觉得这样的祭典活动看起来简直荒诞不经、不伦不类,慢慢地就感觉到了其内里蕴涵的一种强大生命力的张扬。那种狂欢、那种不羁,表现的其实就是一种对生死的豁达和洞明。殡葬仪式进行到这一步,终于显出其对“死亡”的真正理解和诠释,端木玉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乡下要把老人的“丧事”当“喜事”来操办,把“哀戚”用“狂欢”来表现的古老习俗了。是的,是“狂欢”。透过母亲的葬礼,端木玉看到的就是一种生命的大狂欢,而这种“狂欢”也恰恰是对生命的一种大敬重。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五章 天堂门(20)
埋葬了母亲以后,端木玉又回到了自己的租屋里。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她的耳畔还回响着母亲葬礼上的唢呐声。那声音缭绕于耳、挥之不去,简直摄魂掠魄。她觉得,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一种声音如此强烈地吸引和震撼她,只要听到那种声音,她就会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黄昏的时候,她又和以前一样,不由自主地向巷子的深处走去,去听那个做纸扎的男人吹唢呐。●12
  男人的唢呐声有时吹得像乡下葬礼上那般野性和粗犷,有时又像抽丝剥茧、红灯映雪一般,吹得细腻温婉、柔肠百结,仿佛一个饱经沧桑而又历经忧患的人,在呢呢喃喃地诉说自己满腹的心事。男人最喜欢吹的是《红楼梦》里面的《红豆曲》,一遍一遍、往复循环。那声音呜呜咽咽、沥胆披肝,听得端木玉情思缠绵、千转百回。男人吹一遍,端木玉听一遍;男人吹两遍,端木玉听两遍。一个吹得物我两忘,一个听得浸骨入髓。端木玉觉得,男人仿佛把她捏的小泥人儿们都一个一个地吹活了过来,有了血肉和灵性。到后来,男人吹着的时候,端木玉就会情不自禁地躲在暗处偷偷地低声吟唱: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
  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
  捱不明的更漏呀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
  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巷子的尽头就是郊区,那里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每一次都是端木玉一边沿着那小径散步,一边听男人吹唢呐。残阳如血,照得整个世界都迷离恍惚、亦真亦幻,连男人的剪影看上去都梦一般的朦胧,只剩下浑厚的唢呐声惊心动魄地响彻在看不见的灵魂里,又回荡在无止无尽的时空中。
  虽然不曾交流过一句话,但端木玉觉得,她和男人仿佛前世就认识了一般。男人的唢呐声让她的灵魂无处躲藏,同时也使她洞悉了男人内心的每一个最细微的涟漪。她觉得,语言对他们来说纯粹是多余的,只需一管小小的呐唢就足够了。
  男人的院门前有一棵很大的栗子树,男人就坐在那栗树下吹他的唢呐。给人的感觉仿佛是,他在用唢呐跟这个世界说话,每天如果不说上一段话,他的日子就会结成一串一串的死结,只有唢呐声能使日子里的那些死结舒解开来,让心事顺畅地流动。男人的世界和端木玉的世界一样,是静默无语的。他做的纸扎属丧葬用品,除非需要,人们能躲多远就躲多远,陪伴男人的便只剩下那些看似繁华实则寂寥的纸扎品了。端木玉想,如果不是用唢呐吹出一些声响和动静的话,男人的心也会和自己一样的荒芜吧?
  有一天,端木玉正在小径上散步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来,于是,她便急奔到男人的小院门前,想要进去躲雨。刚到门口,她又一下子本能地站住了:自从到殡仪馆工作以后,她就再也没有主动走进过别人的家门,那小院虽然破败,却也是男人赖以存身的“家”,自己贸然进去躲雨,是不是太唐突了呢?于是,又退回来,站到了栗树下。男人见她这样,便着急地一边用手指天,一边疑惑不解地看着她,似乎在问:为什么不进来躲躲呢?雨下得很大呢。
  端木玉知道,他虽然是个哑巴,耳朵却很好使,便如实地解释说:我是在殡仪馆工作的,整天和死人打交道,进去会给你带来霉气的。

第五章 天堂门(21)
男人听了,急得脸色都变了,用手一件件地指着堆放在棚屋里的纸扎品,又指指他自己,那意思好像在说:我也是侍候死人的,我的屋子里就堆满了死人用品,如果你介意的话,我也不勉强。
  既然这样,端木玉再不进去就是失礼了。
  看来老天也有激情难抑、不能自控的时候,哗哗啦啦的瓢泼大雨差不多下了三个钟点,男人也不停歇地给端木玉吹了足足三个钟头的唢呐。那唢呐声刚开始时如涓涓细流,一滴一滴地浸润着端木玉的心;然后,细流汇成了奔涌的泉,那泉又慢慢聚积成了幽深的碧潭。这时,唢呐声又变成了一颗一颗的小石子,叮叮咚咚地在潭水里面激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美丽的涟漪,端木玉的心先是润了雨一般湿漉漉的,最后终于被彻底淹没了。如同一棵闷哑了几十年的铁树,一夜之间便扑扑棱棱地孕出了千个万个美丽的花苞来,她生命的春天就这样突如其来、猝不及防地降临了。真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一个月后,他们结了婚,这一年端木玉整整39岁。
  端木玉没有想到,到了这般年纪,自己会有幸成为一个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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