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更是拮据。小说写得越长就越拮据?所以博尔赫斯只写短篇?短篇反而成挥霍了。
情节是酒钱一挥而空,最后的醉,神志不清,或者兴奋。博尔赫斯的小说里有个洞:
博尔赫斯坐在他小说的洞里,脸上阴影,写到这里,我又随手翻了一页:
B
在哲学史所记载的众多学说里,也许唯心主义是最古老和流传最广的。
第275页。这个“B”真醒目。博尔赫斯不是“A”,博尔赫斯是“B”。有“A”作家,有“B”作家。我把我想到的“A”作家快速记下来:
莎士比亚;司各特;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但丁;托尔斯泰;姚鼐;顾炎武;我来不及写。不写不知道“A”作家这么风吹草低见牛羊,排名不分先后。“A”作家是人类的理想。“B”作家是人的梦。庄子;真伪难辨的列子;鲁尔福;穆纳海勒?叶什库里;博尔赫斯;“我感到死去一般,我感到仿佛是这世界的一个抽象的旁观者;一种充满宁静的不明恐惧,它是形而上学的最好的澄清。我不认为我已沿着臆想中的时间逆流而返;我宁可猜想我是永恒这个词的一种沉默或缺席的意义的拥有者。只在往后我才有能力来定义那想象……”
“B”作家和博尔赫斯是“有能力来定义那想象”的。
“如果我醉如烂泥,
就似国王,住在宫殿。
如果我酒后醒来,
就会发现仍在牛羊骆驼中间”
一个贾希利叶时期的阿拉伯诗人。一切语言都有一种连续的性质,它不允许自己用于论证永恒性,无时间性。那些怀着不快读完了以上段落的读者也许会喜爱出自1928年的这一页。
1928年,二十九岁的博尔赫斯在做什么?李贺二十七岁就死了,临死的半个月,他在跟韩愈学画,他画了一只玫瑰红的公鸡,像灵魂触角——出窍——成为我读到的博尔赫斯的第一篇小说《玫瑰红的街角》,那里有一只公鸡最后赢了,肯定是玫瑰红的。
1982年,我在苏州新华书店买到一本博尔赫斯小说选,金黄与钴蓝敲定的封面。那时候我还没养成看书从后面往前翻的习惯,所以我就与博尔赫斯的青春遭遇——杀一个人竟能如此晦涩或者具有文体上的优雅。那时候,我爱阅读的小说作家是海明威和福克纳。海明威杀人简洁,很平民化;福克纳杀得十分贵族,把他们的色彩转变为光线:一个是上午###点钟;一个是傍晚五六点钟。
而在博尔赫斯那里,既没有上午,也没有傍晚,博尔赫斯有时间,但没有具体的时间段、钟点。
博尔赫斯的脸上没有挂钟、没有手表。那时候,我喜欢卡夫卡和毕加索。卡夫卡的脸上有一块石板,上面铭刻镀金箴言。我一直觉得卡夫卡的文字是如此明亮如此辉煌。毕加索很合我二十多岁时的口感,生机勃勃,张木匠一脸横肉,毕加索是一脸的###。博尔赫斯的脸上有一个大博尔赫斯,尊严、体面和椭圆形。
第271页:上面几节论证,受到了举例的打扰和妨碍,可能显得繁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我的阅读,也是“可能显得繁复”的。(外国小说方面)巴尔扎克、毛姆、格林、皮蓝德娄、川端康成、莱蒙托夫、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尔基、屠格涅夫、纳博科夫、普宁、歌德、雨果、司汤达、莫泊桑、契诃夫、梅里美、康拉德、萨特、加缪、萨冈、罗布格里耶、辛格、马拉默德、厄普代克、乔伊斯、劳伦斯、杜拉斯、正宗白鸟、小林多喜二、黑塞、吉卜林、罗曼?罗兰、法朗士、纪德、莫里亚克、斯坦贝克、伯尔、怀特、戈尔丁、马尔克斯、略萨、奥茨、亚马多、法捷耶夫……那时候是同时读的,在一个圆形废墟上,没有课程表。
博尔赫斯也在其中——无疑显得落落寡合,我对他产生了一种阅读之爱:不无怜悯之心:这是一个生病的、做梦的孩子,在黑暗的室内悄悄移动的儿童。
在博尔赫斯身上,有一种纯粹的天真。
我想起伏尔泰的小说,或者说小说人物。
而博尔赫斯的小说呢?博尔赫斯的小说,有阿拉伯风格。一张羊毛挂毯、两张羊毛挂毯、三张羊毛挂毯、四张羊毛挂毯、五张羊毛挂毯、六张羊毛挂毯、七张羊毛挂毯、八张羊毛挂毯、九张羊毛挂毯,其实就是一张羊毛挂毯,它们可以拼拢在一起。把博尔赫斯的所有小说的标题统统去掉,一口气连读下来,你会知道这只是一篇小说——但并不是一部长篇小说。
惠特曼作品的意图之一即是确定一个可能的人——沃尔特?惠特曼——毫无拘束和粗枝大叶而又幸福的人……在惠特曼的反面,就是博尔赫斯。
第259页:日落时分,在哲学和文学学院。博尔赫斯的作品(我故意选择了一个含糊其词)既不是哲学,也不是文学,既不反哲学,也不反文学,既不不哲学,也不不文学,它在哲学和文学之间——细看又不见哲学又不见文学,对我而言,这才是博尔赫斯的魅力。
博尔赫斯的另一个魅力是博尔赫斯的作品中有一种通俗的冲动:
谁知道今夜我们能否在睡梦的迷宫里看见它,不过明天甚至就认不出了(第254页)。
第222页:(圣马丁札记簿,页37-53)博尔赫斯曾写过“书名与那位民族英雄无关;它仅仅是我用来写下这些诗的老式札记簿的商标而已……”
第210页:(愧对一切死亡)5.他们否认他有任何属性,15.昼与夜的财富。
第201页:1905年前后,批评家赫尔曼?巴尔断言:“唯一的责任——要成为现代的。”八十多年过后,我也承担起了这个十分多余的职责。成为现代的就是成为一个当代人,成为当今的一员。这是我们无法避免的一个命运。
第200页:我没有重写这本书。
书从后面往前翻,我突然觉得会增加阅读的喜剧感和长度,所以我谨请阅读这篇短文的读者也能从这篇短文的最后一句读起。
车前子,原名顾盼,著名诗人、散文家,苏州人,现居北京。出版有诗集《纸梯》、《怀抱公鸡的素食者》、《独角兽与香料》,散文随笔集《明月前身》、《手艺的黄昏》、《西来花选》、《偏看见》、《云头花朵》、《鱼米书》、《中国后花园》、《好花好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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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前子 旧物事
回忆凳子
祖母说,祖母说过去大地会突然裂开一条缝,缝里走出一个人或伸出一只手,向上面的人借凳子。
也会借碗,借筷,借勺,借吊桶。
当然会还,用完了就还。
现在他们不来了,因为地上头都是房子,裂开了缝,在地板下,也看不见。
我问祖母看到过他们没有,祖母语焉不详,这毫不影响我对此事的信任,地底下是还有一群人住着的,他们也吃饭,也睡觉,也生小孩。祖母说起他们,像说乡下亲戚。听上去甚至比说乡下亲戚还觉得亲近。
那时我们家住调丰巷十四号,有一天,邻居请客,不但借走我们家的桌子,还借走我们家的凳子,计有藤椅两只、骨牌凳四只和长板凳一只。祖母把我抱到床上,她坐在床沿上,我后来也坐在床沿上,因为脚够不着地,就晃动着两条腿,祖母拍了一下床沿,说,不要晃。
我祖母叫宋惠英,她不识字,但我一写成宋慧英,她就说不对,脸上十分着急的样子。我于是常常写错,心里会很喜悦。
回忆猜谜语
人在荒芜的日子里,才产生猜谜语的兴趣。我是这样想的,但并没有多少支持。从另一个角度看,谜语是喜庆的形式,这在逢年过节、元宵灯会上还有所表现。我读小学的时候,寒假暑假常常到乡下去住,尤其是寒假,也是亲戚们的农闲,一大早的,他们就坐在客堂里,泡了壶茶,围紧八仙桌闲聊,猜谜语也是闲聊的内容。许多谜语毛都脱光了,只要有谁不知道,他们就会让他猜,笑眯眯地讲完谜面后,把谜底紧紧攥在手里,喝一口浓茶,神色之间流露出智力上的无限优越感。于是这个人说一条,那个人说一条,谜语越来越多,八仙桌上长出棵垂柳。
孵鸡孵在手里,
尾巴翘到嘴里。
“猜猜看,猜一样物事。”
那个人搔头挠耳(真是少头脑耳。子路问孔子为何宰予常常搔头挠耳,子曰:“少头脑耳!”孔子是个很会玩笑的人),搔头挠耳一阵,还是没有猜出,边上就有人提示:
“你天天要用的。”
“天天要用的”,那个人嗯嗯,突然一拍后脑勺,说,“晓得哉,晓得哉。”
大家就让他说。那人很得意,放大了声:
“茅坑!”
大家笑作一团。那个人望望,心虚了,翼翼而问:
“不对吗?”
“不对。”
“啥不对,不是你讲天天要用的。”
“天天要用的只有茅坑呵,我看你老婆你也天天要用。”
有个老头子笑得呛出口茶来,不停咳嗽。
“猜不出,猜不出,讲给我听吧。”
“真猜不出呵,桌子上就有。”
那个人已经被大家笑懵了,现在就是把八仙桌吞下去,估计还是猜不出。这时有人揭了谜底:
“茶壶。”
“茶壶?不对不对,我就不天天要用,”那个人嘴还硬着。
“那就再给你猜一个。”
孵鸡孵在中央,
尾巴翘到梁上。
“这还用猜吗!”
“你说是啥个?”
“大茶壶。”
从此那个人得了“大茶壶”的绰号。这条谜语的谜底是——“灶头”。
在乡下,最让人快乐的,是一种谜面开荤而谜底吃素的谜语:
起来一条缝,
进去一个洞,
闻闻臭烘烘,
摸摸软东东。
谜底是“罱河泥”。这类谜语很多,有钓鱼、插秧、割稻、摸螃蟹、种瓜、挑担、纺线,等等,等等,简直是一部江南农事诗。
有人给我猜一条谜语,谜底是“水红菱”,谜面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