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门大码头迎官接圣;
秋月门打锣鼓就埋死人;
临江门的菜篮子拥出拥进;
千厮门的花包子花包子:指装棉花和棉纱的包裹。白如银……
“正艾!”木木在码头上喊道,“又学新歌了!”
“唱了几百年了,你才听见哦!”——正艾从船上跳下来;人更瘦更黑,眼睛却更亮了。而木木看上去有点胖,却比从前更苍白了。这时,一艘轮船正徐徐靠岸,船上挂着*。
“木木啊,你发财了?”正艾说。再看木木,这位叫花洞与旧砖窑的故主,如今真正是腰缠万贯——头上戴的草帽,身上披的蓑衣,手里摇的扇子,五颜六色,花花绿绿,全都是钞票做的;金圆券和法币混在一起,风一吹,好多孙中山、蒋中正(的头像)都神秘地眨着眼睛。
“发财了,发大财了!”木木摇着钱扇子说,“钱多得花不完,有点儿恼火哦!”
“那我来帮你花啊!”
“要得!”木木说,“哎,你怎么样?跑那么多地方,路上好耍不?”
“去的时候‘哟啰嗨’,回来岩洞歇。累都累死了!只有唱歌还松活些松活些:方言,即轻松些。!”
“发财了没有?没赚几大摞票子回来?”
“赚得多哦!船上放不下,都甩到江里头去了!”正艾说。
“怪不得这几天江水都花花的!”
他们说着,天已经暗下来。这时,从刚刚停稳的轮船上下来一批军人,端着枪,押着十几个五花大绑的囚犯;这些囚犯都穿着老百姓的衣服,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一个个生得虎头虎脑的。他们一下船,空气就变了。人们加快了脚步,匆匆离开,并不时地回头张望。
“快走快走!有什么好看的?”一个士兵厉声说道。
人群散开。夕阳沉落。一队人影在暮色中行走。正艾和木木站在不远处细数,一、二、三、四……被押来的囚犯,总共十八人。他们就这样径直走进禹王宫内的镇公所。张晓鹏出门迎接。抗战胜利后,他已从联防大队大队长,升迁为镇公所所长。等人都进去之后,禹王宫大门紧闭。不知押来的这批囚犯究竟是什么人,也不知他们的命运如何。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八章·喋血小狐滩(2)
天黑之后,正艾就和木木分手了,他们约好明天一早到聚兴昌二楼喝茶。正艾回家见到了母亲。木木也回家了,尽管还住在灶屋。
晚饭后,正艾就和母亲在油灯下轻轻说话,说起正清和善珍,仿佛他们就站在窗前。而向外一看,又不见他们的身影,只见狐滩码头,灯火通明——
一大批军人和本地挑夫排成长队正挑灯夜战,从聚兴昌和虞家大院鱼贯而出,抬着从前藏在这里的军火。抗战已经结束,这些成箱的汽油和枪支弹药又被重新装船,也不知要运往何方,用在何处?
第二天一早,轮船开走了,码头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虞家大院的白塔之上,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一串风铃。晨风吹来,阳光叮当作响,像是胜利后的快乐心情。聚兴昌也还像从前一样热闹:门前的青石板已被骡马踏出蹄坑;楼上的涤尘茶馆又迎来新旧客人。
“晓得不,前一阵我有个亲戚从奉节竹园镇过来,说今年冬天,在他们那边的城门口,挂着一颗人头示众哎!”
“真的,他看见了?”
“当然了!说那个脑壳眼睛睁起,头发竖着,好吓人哦!”
“听说那可是共产党的一大要员噢!”
“对,布告上写着,姓彭,叫彭咏梧,在川东地区搞暴动的。”
“听说他还有一个贤妻,叫江姐,找人去劫法场。后来人手不够,只好算了。”
“算了?怕没那么容易哦!你杀了人家丈夫,断了人家香火,这仇早晚要报。”
“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怕什么?”
“你没看见墙上写着么:‘*不死,大难不止!’”
“大难临头,谁都脱不到爪爪!”
茶客们小声议论着。正艾和木木也坐在人群中间,说着他们的悄悄话。这时,有人走上楼梯大声叫喊着:“黑啊,太黑了!”
众人一看,是蔡五爷。他一反常态,喝得烂醉,眼里布满血丝,样子十分恐怖。
茶房扶他坐下,说:“大清早就喝醉了?来喝口老荫茶!”
“什么大清早,我看这眼前,真是暗无天日啊!”
茶客说:“蔡五爷,您真醉了。太阳不是刚出来吗?”
“阳光也是血淋淋的,你们看不见啊!”蔡五爷说。
“要不要吃点什么?”有人又问。
“来点儿人血馒头吧!”蔡五爷又说。
“醉了,真醉了!”大家都摇着头说。
“我没醉!”蔡五爷瞪着红红的眼睛站起来,指着窗外的长江说,“各位仁兄,且看今日之长江边将会发生什么,好好看着记着!我死后就全靠你们了!我蔡五爷反正也不想活了!”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都知道他喝多了,却不知为什么。然而不多时,顺着五爷所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空空的码头上,出现了一个个陌生的人影——一队军人,端着枪,押着十几名囚犯出现在江边。人们拥到窗前,仔细观看——
这一行人,既不上船,也不是要去什么地方,而是绕到一堆岩石背后,但岩石有好几处缺口,不能完全挡住视线——十八名囚犯一字排开,面朝长江,背对烟村。一切都是静静的:白鹤在江面低飞;晨雾散开;每一个人影的一举一动,都异常清晰;仿佛苍天也预备好了,要让所有看见的人,都保存清晰的记忆……突然间,一阵枪响,十八个青年扑倒在江边。江水血红,白鹤飞去。
茶客们扔下茶杯,拥到楼下。许多人站在门口,不敢靠近。而正艾、木木跟着几个大胆青年径直跑过去。等跑到近前才发现,蔡五爷正跪在地上,抱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失声痛哭。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八章·喋血小狐滩(3)
“你是谁?跟他什么关系?”一个军人问道。
“他是我老表啊!你们为什么杀他?”蔡五爷大哭着,全然不顾眼前刽子手的枪口,还在丝丝冒着青烟。
“我看他也是共产党!”另一个军人说。
而蔡五爷无心理会,仍痛哭不已,浑身散发着浓重的酒气和悲伤的气息。
“带走!”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命令道。
几个士兵上前抓住蔡五爷,但五爷仍紧抱着其中的一具尸体,不肯松手。
“他是什么人?”士兵问旁边的群众。
“别理他,他是个酒疯子,经常喝酒闹事。”
“他住哪儿?”军官又问。
“叫花洞,跟我们一起要饭的。”木木说。
“就是就是。”旁边人也跟着说道。
“散开,快散开!”军官说着,猛踢了蔡五爷一脚——“快滚!”
蔡五爷倒在地上。围观的群众也被强行驱散。不多时,一批雇来的挑夫赶到,将尸体抬到旁边的乱石中掩埋。
“埋深一点儿!”军官说,“钱给得不少了!”
“放心吧,长官。”领头的挑夫说。
随后,那些身强力壮的挑夫就“嗨哟嗨哟”像抬石头一样,从江边抬走了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而此时的蔡五爷,泪已哭干。
多年以后,林粼在白帝城下见到蔡五爷。他告诉我,五爷住在一座烟熏火燎的土房子里,*十岁了,身体还相当硬朗,只是成天喝得五迷三道,人已经恍惚了,说话颠三倒四,但对自己一生中的大事仍记忆犹新。蔡五爷说,他一辈子有两大遗憾:一是没能在竹园镇劫得法场,没能按计划营救彭咏梧烈士——当时敌人众多,联络的同志没能及时赶到,而望着烈士的头颅被悬挂在城门口示众,蔡五爷就在联络站里,与江姐抱头痛哭。另一大遗憾就是这件事。十八勇士都是在巫山被捕的共产党员,蔡五爷说,我们事先就得到情报,知道这批同志要被押到什么地方枪决。但没来得及营救,他们就提前动手了。巫山十八勇士就这样血洒江边……每每想起这两件事,蔡五爷总要哭一场,醉一回,他就这样默默伤心了一辈子。而由于蔡五爷当时做的地下工作都是单线联系,至今无人证明蔡五爷从前为革命所做的一切。但五爷无怨无悔,说:“干革命就是干革命,不为这个那个的。”
江水一段段流逝,每一段都有不同的形态与色泽。而到了1948年,水流一时间变得纷乱而浑浊。这段时间,烟村常升起惨淡的烟雾——瘾君子抱着大烟枪,活一日算一日,醉生梦死。一些过不去的人,开始铤而走险,无恶不作。
时局变幻不定,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也没有人能做什么长远打算。每天傍晚,都有一些伤兵过路,聚在茶楼上闲谈,谈着谈着,就与周围人发生口角,常常抡起板凳,大打出手。因为伤兵人少,当地人多,何况伤兵激起了民愤;打不过的,就惨叫一声,从楼上跳下来。国军的命运也大致如此。
而国军撤退时,解放军尚未到来。山中无老虎,猴子与豺狼都纷纷跳出来。这一天,一些棒老二出身的人也聚在茶馆里,谈论着他们的生意经。
“听说有一艘轮船今天晚上从黄牛孔过生过生:方言,即路过。,兄弟们不想去做一笔生意?”
“生意是不错,就怕本钱不够。”
“用不着太多,磨刀切菜,有十几个兄弟足够了。”
一番话之后,人都走了,茶钱自然由“受保护”的茶房自付。当天晚上,十几个“兄弟”就埋伏在黄牛孔岸边一块大石板背后“等生意”。石板有三四间房子那么大,背后是山,中间只能看到簸箕大的一片天。等轮船过来,一个人就在岸边招手,假装要搭乘过路船。而轮船一停,石板后面的十几个人立刻冲上船去,挥刀抢劫,将船上所有旅客的钱财和金银首饰洗劫一空。这笔生意就算是做成了。
第八章·喋血小狐滩(4)
小到独木舟,大到轮船,他们都不放过——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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