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有那闲功夫消遣你?”路小渊白了他一眼,神秘兮兮地朝他勾勾指头。马开源一脸疑惑地将耳朵凑过去,只听他将原委一一道来:“我方才去朝阳门送馒头过来,听那里镇守的人说,今夜与于大人一起来督察布防的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指不定就是当今皇上呢!”
“小猴子,你被人给唬了不是?”虽然是听得清楚明白,但马开源并不相信。“皇上怎么可能和于大人一起来督察布防?夜半三更的,这时候,皇上不是应该在皇宫里么,高床软枕,说不定正抱着美人风流快活呢?哪有空来督察布防,受这份活罪?”
“你们在说什么呢?”见似乎有了什么热闹的话题,其他的夜守士卒也便搓着手都凑了过来。其中有个守卫城门的,名唤汤成林,他轻车熟路地从马开源的怀里抢过私藏的酒葫芦,用一只手便格开马开源企图抢回酒葫芦的手,灌了好几口之后,才用袖口噌了噌嘴,心满意足地哈哈大笑:“什么高床软枕,什么风流快活?一天到晚尽做白日梦!咱们这些贱命只能填填沟壑,有好事也没那命轮得到!”撇了路小渊一眼,他随手便将酒葫芦递给了旁人,粗着嗓子催促了声:“小渊,东直门还等着你送馒头过去填肚子呢!别磨唧了!”
“杀千刀的,你们竟然喝得这么狠,难道不知如今这酒卖得有多贵么?”马开源看着众人一口接一口地灌着酒,有的抢过了酒葫芦还刻意摇了摇,立即心疼得直嚷嚷,追着酒葫芦跑。可他到底慢了一步,众人手快,喝了便递给旁人,他怎么也追不上。大约是有气没地方撒,他泄愤似的轻踢了路小渊一脚,“还有你这遭瘟的小猴子,说什么皇上今日会来,害我伸长脖子在这里等,等了这么好半日。”悻悻地唾了以口,他拉长着脸咕哝着:“别说是皇上,连鬼影子也没有见着半个!”
“皇上哪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这么容易就能见到的?”酒葫芦转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了汤成林的手中,他趁着机会又狠灌了一口酒,被马开源劈手将酒葫芦给夺了回去。他偎着墙,拍了拍腰上挂着的佩刀,冷冷地笑着:“打仗送死的是咱们,有了功劳却未必轮得到咱们!皇上?!哼!”他轻蔑地一哼,将双手互插在袖笼子里取暖,一脸不屑:“土木堡那场仗败得,就连咱们的皇上,噢,不,现在得换个新称呼,叫太上皇了!就连太上皇也被蒙古人给掠了去,这算哪门子的事?!这新皇上也不想想,要是没有咱们拼命,谁能坐得稳这江山?”
汤成林便是从当日土木之败后,还有命能逃回来的士卒之一。他每每提到总是唏嘘自个儿是上辈子积了阴德,福大命大,哀婉那些死去的弟兄无人收尸。对于那场近似劫难的败仗,他一直是忿忿不平的,只要一有人提到与之有关的,他便是立刻火冒三丈,脸上总要显出几分怒意来。
众人哄笑着附和,一时之间,便也显出了那么几分热闹来。
“你们守西直门的怎么都是这副德性?”路小渊忙不迭地要去推送馒头的车子,似乎是想撇清关系。“什么新皇上,你们可别灌几口老酒就胡说八道,这可是会掉脑袋的事!”他年纪虽小,可却一点也不糊涂,听得汤成林满口的埋怨,知道这都是大逆不道的言语,若是被人传了出去,那不是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撵么?
“我怕个鸟呀!?”汤成林拎着路小渊领子,作弄似的不让他立即离开,故意高声嚷嚷着:“皇上要是真能在这时候来督察布防,我汤成林就把头割下来给他当球踢!”
他吃准了这时候正是宵禁,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即便是胡言乱语也没什么可忌讳的。再说了,除了这时候可以高声喧哗发泄发泄,还能有什么时候?难不成,要等到这命丧在蒙古人手里之时?
“当值夜守,不仅私下饮酒,还满嘴胡言乱语,我看你们大概是嫌头在脖子上呆得太久了!”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寒夜里,比刺骨的夜风更让人不寒而栗。
众人只顾着打闹,却未提防俱是一愣,缓缓回头,却见身后站着好几个人。
“啊,刘将军——”
在场的士卒都认得,开口说话的那个便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负责镇守西直门的都督刘聚刘。而他身后的几个人,除了于廷益是熟识的,其他都似乎不曾见过。那一刻,汤成林突然有了个很不祥的预感,自己似乎无意之中闯了大祸了!
刘聚拎着佩剑,眉峰一敛,扫了一眼西直门当值夜守得士卒们一眼,突然出声喝斥道:“你们一个一个还杵着干什么?皇上今夜亲自来督察布防,还不赶快跪下!”
“皇、皇上!?”
众人这下可真的犯傻了。原以为不过是开开玩笑,却不想,皇上竟然真的来了!
眼前这个年轻男子便是皇上么?
看他的模样;如此年轻;与于廷益等人比肩而立;却是显示出摄人 的气魄来。
此时此刻,倒是路小渊最为机灵,他是料到了皇上会来的,心中早有准备,一听刘聚喝斥,立马跪下高声道:“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也忙不迭地纷纷下跪,紧张得脑门子上全是冷汗,连背心也被浸湿了。
“不必多礼,都平身吧!”朱祁钰抬眼看着众人,黑亮的眼瞳泛起微淡的波纹。他一身宝相花的织锦袍子,未曾披有貂氅,夜风之中虽微显单薄,却全无仓猝与狼狈,衬得那颀长的身子更加挺拔。他轻轻扯起唇角,半是在冷笑,半是在嘲讽,在幽暗的光亮之下,那张俊美的容颜却让人胆战心惊:“方才是谁说皇上要是真能在这时候来督察布防,就把头割下来给他当球踢的?”
询问一出口,四周一片死水般的寂静。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有一个人敢说话。这样凄冷的长夜,就连刺骨的寒风也比不上皇上深幽灼烈的目光,简直是让人毛骨悚然。
汤成林咬咬牙,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往前迈进一步。他原本想大大方方地开口,堂堂正正地拍着胸膛承认,就算是死也要证明自己是条汉子。可是,在朱祁钰的目光下,他似乎被什么锋利的东西给刺得缩小了一半,不由自主地显出胆怯,嘴里瑟瑟缩缩好不容易挤出话来,却成了蚊子似的讷讷低语:“是我说的。”
“你缘何笃定朕不会来?”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询问,听他的语气,似乎颇有些淡漠,对于汤成林的出言不逊并未太过在意。
“因为、因为——”汤成林平日虽然嘴硬,可真的见到皇上,总是觉得惶恐的,更何况,他方才口不择言地胡言乱语了一番,此刻只觉得牙根子都自阿哆嗦,也不知道是因为天冷还是因为紧张,好半晌,他才牛头不对马嘴地从唇缝里挤出个乱七八糟的答案:“今晚真的是特别冷呀!”
“是么?!”朱祁钰聚起眉峰,微微上挑的的眼角似乎迸射出凌厉的寒意,“朕记得,前几日兵部才颁下了军令,严禁当值夜守之时私自饮酒,你们竟然如此大胆,妄顾军纪,知法犯法!?”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和几近无表情的脸庞,简直吓坏了周围的一干人等。他愈是不动怒,怒火就可能愈炽燃,一旦触发,后果将难以设想,而且是绝对惊心动魄的。
不提酒还好,一提到酒,汤成林的酒劲便上来了,那恐惧的冷汗瞬间便都化成了激愤,一古脑地倾斜而出。“喝酒有什么不对么?我们不过是喝几口酒取暖,并非纵酒豪饮,难道也有错么?”他瞪着眼,怨悒的眼神埋得极深,看样子似乎是打算豁出去了,便懒得在乎什么,心里的不乐意全都显在了脸上:“皇上每日倒是好吃好睡,不必挨冻受饿,我们夜守城门,冷得手脚麻木,直打哆嗦,生怕一个不小心打起瞌睡,误了大事,不喝点酒能撑得下去么?”
“你真是恁地大胆!”汤成林的口不择言倒是将石亨给惊愕了。他一时气极,上前几步,一脚踢在汤成林的腿窝上,汤成林脚下一个不稳,结结实实跪倒在地上,两条腿麻得像是突然折断了一般。“坏了军纪还敢在皇上面前狡辩,今日若不斩了你,何以正军纪?!”说着便嚓地一声拔出佩剑。
“难道不是么?”咬着牙,汤成林半仰着头,丝毫不肯松口,只是闷着声,继续说着大逆不道的话:“要不,换皇上您来守一夜城门试试!坐轿子的人,哪里知道抬轿子的人苦?”
“朕当然知道诸位辛苦,否则,为何夜半连同各位大人前来督察?!”朱祁钰制止了石亨的举动,斜斜的侧身撇了于廷益一眼,与之交换了一个眼色,掩饰在暗潭下的幽光若鹰隼一般森然,上前扶起汤成林。“酒自然可以取暖,稍饮本也无妨。可如今瓦剌人虎视眈眈,正巴望着有机可趁,一举攻入京师,若是每一个当值夜守的士卒都像你说的那般以酒取暖,慢慢便放松警惕,不知节制,岂不是给了瓦剌人可趁之机?”
看着渐渐耷拉着头的汤成林,他突然眉角低了低,沉声问道:“听说你曾历经土木堡之劫,你可知土木堡一役,我大明五十万大军为何会战败?”
汤成林有些惊异地抬起头,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场劫难,他的确实是亲身经历,可他却不知道为何大明会战败,以往只是埋怨,今日才发现,自己竟然从来便不知症结之所在,不过是在一味盲目地表现自己的愤慨。最终,他耷拉着头,酒劲所带来的激愤在瞬间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战前轻敌,进不用命,退而无耻,自乱阵脚,军纪不严……”朱祁钰闭上眼,深重而缓慢地呼吸,猛然睁眼,盯住眼前的一干人等,墨眉之下深黑的双眸如幽潭一般深不见底。“你们说得很对,若是没有你们,谁能坐得稳这江山?诸位都是我大明的国士,君有君责,民有民职,惟有各司其职,方可共度此劫。大明已有五十万热血男儿葬身土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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