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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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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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下来了。
  是这样吗?我怎么记不起来?
  想不到,这等小事,已如“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完全属于史前时代。
  人,真是健忘呀!
  诗人郭路生
  郭路生是一人物。
  今天,已经没多少人知道郭路生了,别说80后或70后,60后都没有多少人。但我知道他,北岛知道他,我们那一代的很多人都知道他。
  他是我们那一代的著名诗人,括号,地下诗人,没有正式印刷品的诗人。我听说,“*”后,哪一年,北岛给他开过一个会,拿他当“*新诗”的祖师爷,仗义。
  大概1968年的冬天吧,我见过路生。他是跟马雅(马洪的女儿)一块儿来的,在花园村木生他爸家。怎么来的,不记得了。
  那阵儿,我一直住木生他爸家。木生他爸被机关专政,关起来了,罪名是和早年顾顺章叛变的事有什么瓜葛,他妈住人大,不来。家里没大人,特自由。我们天天下挂面,就朝鲜咸菜,看书讨论,直到深夜。
  有一天,我回趟家,回来发现,他家被封了。我和刘靳延一块儿上的楼,被人盘问。靳延家也是对外经济联络委员会的,跟木生他爸一个单位,他特紧张,问他家在哪儿,他不讲真话。
  我到木生他妈家,工宣队在开批判会,木生哭了,他妈骂他,叫他不许哭。
  他爸自杀了。
  花园村,我忘不了。
  郭路生很腼腆,一点儿都不牛,不但不牛,还一点儿都不扭捏,特大方。他说,我给你们背首我自个儿写的诗吧,说着就开口朗诵,声音不大,口气透着深情。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李零:七十年代,我心中的碎片(9)
他念了两首诗,一首我忘了,另一首没错,肯定是《相信未来》:
  ……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泪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露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
  马雅介绍说,他爱上个姑娘,谁谁的女儿,死去活来,撕心裂肺,这是写作背景。
  很多年后,在考古所(社科院考古所),路生来了,跟刘新光(刘靳延的姐姐,我的同事)来的,问我还认得他吗,他说他离婚了,精神不太好,在什么单位看大门。
  然后,很久都没见过面。
  相信未来
  又是很多年后,黄元(北大校长的孩子,见面那阵儿,好像在做生意)来了,说是想学古文字。当年,我们这帮附庸风雅的人,上他家玩过,看画,听钢琴——北京的小圈子里风传,就他弹得好。
  他和静子约好,一起吃饭,然后去看路生。
  路生特意跑到车站来接我们,等了很久。他说,抱歉,我急着出来,没戴假牙,形象很糟糕。
  他家住楼房,就一间,跟好几家伙住一个单元,共用厨房洗手间。
  进门,时光倒转,屋里的一切都让你想到过去。家具全是老式,“*”前后才有的样式。靠窗,一张桌子,很小,是他写作的地方,桌上没有电脑。右边有个冰箱,大概只有半米高,是宾馆客房放冷饮的那种。左边有个衣橱。再过来,是张双人床。我记得,屋里好像没有电视。房间太小,什么也摆不下。
  天太热,没空调,也没风扇,只有扇子。我问,你怎么消暑。他说,天一黑,他和他爱人就熄灯,静静躺在床上,这样就不热了。
  他为我们朗诵,依旧深情。
  他说,他每天都写诗,刚才念的是新作。
  又是很多年后,路生给我打电话,说他在上庄买了所简易的公寓,农村盖的楼房,要我一定去看他。那边有古建,和纳兰性德有关,他补充说。
  我参观了他的新居,比从前好。还看了他说的古建,破破烂烂。我们在镇上的一家小馆吃饭,他坚持要由他买单。
  他说,他一直在读我送他的书——他记错了,那肯定是他自己买的。
  他说,他还记得花园村,记得木生,有时,记忆力又很惊人。
  他说,他很少出门,出门净遇好人,大家对他太好,包括年轻人。
  他说,我们要互相加油,看谁更努力,很认真,很诚恳。
  我看,他一直生活在过去。但他说,直到今天,他还相信未来。
  看到他,我就想起了过去。
  过去好,是感觉好,唐兄说得没错。
  四五事件”
  1月9号,广播响起哀乐,一个声音宣告说,8号9点57分,周恩来逝世了。我心里咯噔一下,眼泪止不住,哗哗往外流。我不是哭他,而是哭这个国家。
  1月11号,十里长街送行,我没参加。我受不了那种气氛,周围人哭,你也会哭。
  四三、四四,广场人很多,花圈很多,大家围着人民英雄纪念碑看诗,议论纷纷。诗多为仿毛打油体,半文不白,跟我读过的天地会诗歌相仿,水平不怎么样,但都是地地道道的群众诗歌,可以反映民气。
  我有点想不到,广场是这样。气氛热闹,并不怎么悲伤。
  四五下午,我在场。我的印象,广场人多是看热闹的居多。我开始理解古代的民变。群众自发,是不约而同,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如果有个广场,让他们聚起来,后果可想而知。当初修天安门广场,就是为了群众*,地方早就预备好了。古代就怕这个,所以不修广场,也不许扎堆儿。

李零:七十年代,我心中的碎片(10)
事情一开头,大家预感不祥,不祥还是潜在的。大家没想作乱,只是好奇,想去可能出事的地点看看——看看会不会出什么乱子。看的人多了,也就成了乱子。这种能量聚变的过程,有人叫“广场效应”。
  我也是去看看,跟我老婆去的,到那儿就被挤散了。
  那天,天很冷,人还穿大衣,完全是冬天的温度。
  先头,大家还是聚在纪念碑周围。
  有人说,花圈被人搬走了。搬哪儿去了?谣言四起,大家乱猜。
  有人说,在中山公园。轰,我被人流裹挟,往前冲。呼啦啦冲进去又呼啦啦冲出来,好像也就一眨眼的工夫(那可是不小的一圈)。我们如一阵旋风,转眼又回到原地。这是朝北跑。
  有人说,不,在人民大会堂。轰,大家又一窝蜂冲上人民大会堂的台阶,一边冲,一边有人劝,千万不要被坏人利用。大家又回到原地。这是往西跑。
  最后,又有人说,花圈是藏在历博南侧的小楼,公安部的小楼。轰,大家又朝东跑。最后把目标锁定在这座小楼。
  我看见,历博门口的马路上,一辆汽车被点燃,还有自行车,黑烟滚滚,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轮胎味儿。
  广场上,有一幕,我印象最深。
  有个大胡子老外,大概是记者,离得老远,站在纪念碑的碑座下。他举起相机,想拍下这壮观的场面。“内外有别”,当时说起来,这还得了。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打”(可能是便衣喊的),老外的鞋、帽、照相机就飞上了天。
  本来,这人离我老远,根本够不着。但人潮汹涌,如同海浪。一个浪头打来,我就和他撞了个满怀。他不会汉语,只会嘟囔一个词。“毛主席”、毛主席”,他绝望地喊叫,希望这个咒语可以救他的命。但转眼之间,他又被另一个浪头卷走了。
  小楼,有解放军围守,他们手挽手。群众发起冲击,一波又一波。石块如雨,砸碎的玻璃哗哗往下掉。有个战士的头被砸破,鲜血往下淌。群众把他拖出,一边包扎一边说,别打别打,他是人民子弟兵,不能打。
  解放军还是个神圣的字眼。
  围观的人,有冲在前面的,有躲在后面的,全都议论纷纷。我过去听了一阵儿,谣言夹着揣测。有的说,肯定要*。有的说,人民政府,人民军队,绝不会*人民。
  大家都一惊一乍。
  僵持中,从历博深处跑出来一拨解放军,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他们排着队,双拳握于腰间,夸夸夸,一溜小跑,赶来支援。大家看不见队尾,以为后面止不定有多少人,源源不断。
  机关枪”,有人喊。哗啦一下,人潮倒退,全往广场跑。跑到半道,定睛一看,人数有限,哪有什么机关枪。
  大家又聚到小楼周围。
  僵持终于被打破。有人冲上楼,我纳闷儿,怎么全是十来岁的半大小子。他们好像没发现什么花圈,光是往下扔东西,扔下的东西,无非是桌椅板凳、书报纸张,其中有《毛选》和《语录》,我看得很清楚。
  然后,他们点火。火舌从窗口冒出,朝上卷。窗户四周是石头墙,烧不着。我心想,谁叫你们把可烧的东西全扔下来,没燃料了吧。
  说话间,没注意,天已经黑下来。
  突然,广场上所有的灯,唰的一下,全都亮了。灯柱上的扩音器传出吴德的声音,声音略有时间差,此起彼伏,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好像空谷回音。他说,这是一起严重的反革命事件,劝大家马上离开。
  人,渐渐散去。楼下的解放军开始灭火。我发现,刚才放火的那帮孩子,正跟解放军叔叔抢水龙头,双方的手攥在一起,他们一块儿灭火。
  ……
  后来,过了多久,我记不清了,再去广场,往东南一瞥,这座小楼没了,神秘地从视线中消失,好像害怕大家再想起这个清明,想起这把火。
  但我还记着,记着这最后一幕。
  当天夜里,我写了首词,记录我的感受。
  在我心中,“*”已经结束了。
  2008年6月22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检讨:
  本文经木生审阅,有些记忆不太准确。
  1)“木生赶牛”,据他回忆,“牛”有误,“咱们赶的是被骟过的公牛,贫下中农教给我们,老牛皮糙肉厚,就是鞭子打,走长途,它顶多扭扭屁股,还是那么慢。骟牛生殖器两侧的肉最嫩,一捅就会加速度”。伯乐相马,不辨牝牡骊黄。我怎么跟他一样,把性别都搞错了。
  2)“两狼山下竟夕谈”,据他回忆,不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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