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槐是得了相思病,他这相思病得的正逢其时,因为彩云就要嫁给我了。小槐心里不舒服,喝了酒睡过去,可是很快就被尿憋醒了,他站在炕廊上往下撒尿,尿液刷刷地冲在对面的墙上,墙土就哗啦啦地往下掉,可见小槐撒尿用了多大的力气,这小子撒泡尿都咬着牙充满了仇恨。
撒完那泡尿小槐清醒了过来,因为长工们都回家了,而那个留下来的外地长工住在马厩那里,所以大炕上空荡荡的,来回的全是萧索的寒气和不尽的忧伤。小槐仰卧在被子上乱吼一气,吼的是秦腔《三对面》里面的段子,模仿的则是包文正的唱腔:
王朝马汉喊一声
莫呼威相下退
相爷把话说明白
见公主不比同僚辈
惊动凤驾理有亏
猛想起当年考文会
包拯应试中高魁
披红插花游宫内
国母笑咱面貌黑
头戴黑身穿黑
浑身上下一锭墨
黑人黑无比
马蹄印长在顶门额
三宫主母有恩惠
小槐的嗓子不算好,这一连串大吼把他喊得嗓音发哑。住在梅家大院的人都听到了小槐的吼声,可是我们都觉得这是小槐无聊得心慌乱吼呢,谁都没想到小槐的心里其实滚过的全是难过和凄凉。小槐喜欢的女人就要嫁人了。小槐大喊王朝和马汉,回应他的却是深冬的冷寂和无声,以及一个苍凉得叫人心寒的黑夜。
茹慧问我:“小槐是不是喝醉了?”
我说:“我去看看。”
我穿上衣服去长工住的房间,推开门后一股强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屋子里黑乎乎的,我好不容易才摸到油灯,把灯点上后我看到小槐斜卧在炕沿上,一只腿从炕沿上垂下来,光脚贴着地面。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大家族 第三章(9)
我说:“小槐,你个小子。”
小槐听到声音知道我来了,他从炕上坐起来揉着眼睛说:“少爷你怎么来了?”
我开玩笑地说:“有土匪。”
小槐“刷”的一声就从炕上跳到了地上,顺手操起放在屋子角落处的锄头,警惕地说道:“土匪在哪里?”小槐光着一只脚、袒露胸膛手握锄头的样子很滑稽,我笑着地说:“你个小槐,土匪在炕上。”小槐看出是我在作弄他,扔掉了手里的锄头,憋着气上了炕。
我看小槐上了炕后,又看着他打起了呼噜,所以就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我对茹慧撒谎说:“小槐没喝酒,闲得在瞎咧咧。”茹慧说:“瞎咧咧也敢咧包青天。”我说:“瞎咧咧还不连皇上都干咧,何况一个包文正。”
谁知我睡着了后,发生了一件叫人不好开口的事情。
小槐半夜里去找彩云,被彩云用棒子打出了卧房。
事情是这样的,那晚小槐第二次被尿憋醒后,浑身燥热得再也睡不着,恰好那时屋外刮起了寒风,风吹窗户响,更是搅得小槐睡不着。后来小槐穿上衣服,准备去马厩找仅留的那个外地长工说会儿话,顺便讨两根纸烟抽。小槐平常不抽烟,可到了这会嗓子眼就像被棉花塞住了一样想透风。
小槐出了门感觉不到天冷,他感到那北风是滚烫的,一丝一缕地抽在自己的脸上,叫他的五脏六腑都生出了滚烫的沸腾感。去马厩要经过中院的偏房,我家的女下人都住在那里。小槐经过时无意中看到了彩云的房间,深夜里那窗户是黑的,窗户纸在风中刷刷作响,像无数小虫子在撩拨小槐的心。小槐鬼使神差地走近了彩云的窗子。小槐以前曾经在彩云的窗台上偷偷放过好几次花,所以他这也算重温故地,这这一次重温中有些绝望的意味,彩云就要嫁人了,他的希望注定会像风中的柳絮一样越飘越远。小槐趴在窗台上,耳朵贴在窗户纸上听了好半天,后来也许因为胳膊发麻,也许因为酒后体力不支,他上半身一个下滑,脑袋磕在了窗户上。
那晚也得怪彩云平常睡觉太警觉,小槐脑袋磕在窗户上的那一声后,彩云睁眼看去,刚好看到窗户上有个隐约的黑色影子。彩云胆大不怕,悄然起床穿衣,提了放在枕头下的棒子走近窗户。小槐的脑袋撞了窗户,晕乎乎地爬起来想要离开,脚下却是一个踉跄没站稳,“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彩云警惕地在门内问:“谁?”
小槐这小子当时晕得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顺嘴回答说:“我。”
彩云问:“你是谁?”
小槐说:“我是宋小槐。”
彩云心里有了数,可是她不知道小槐喝醉了,所以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她问:“你半夜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听到的却是小槐含混不清的声音:“你开门。”彩云吓了一跳,不知道小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一个姑娘家不好大喊大叫撕破了面皮,只是压低了声音说:“半夜里你找我干什么?有事情明天再来。”而小槐却一个劲地用头撞着门板说:“开门开门。”小槐喝的晕乎乎的,这撞来撞去的把脑袋撞得更晕了。
彩云害怕小槐撞出个好歹来,更害怕那声音吵醒了住在隔壁的张妈,于是小心地打开了屋门。小槐没料到门突然开了,最后一撞刚好撞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他抬头看去,依稀看到彩云站在面前,他刚才撞到的其实是彩云的腿。
小槐恍惚说道:“你醒了?”
彩云说:“被你这么吵还能不醒?”
小槐说:“我吵着你了吗?”
彩云看出小槐是真醉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说:“你回去吧,大半夜的被人看到了不好。”
小槐扶着门框从地上爬起来,说:“我回去了。”小槐说要回去了,该往房门外面走,可是他却晃晃悠悠地往房门里面走去,边走边自语:“回去,回去睡觉。”彩云扯着他的衣衫把他往外推:“这边。”小槐转了个身,就地转了一圈后又朝着原先的方向往前走,小槐力气大,这一次彩云没拦住他,让他一下子给冲了进来,不过在进屋时小槐被门槛绊住了脚,他直面向前摔了下去,“咚”的一声,前额撞在了炕沿上。
这一摔小槐感到了疼,他伸手去摸前额,摸到了一手的滚热,他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血。
出大事了。流血了。
大家族 第三章(10)
小槐摸着额头大喊:“流血了,彩云,流血了。”
彩云被小槐这一摔也弄懵了,等她看到小槐爬起来后继续往前走要上她的炕时,她急忙上去想要把小槐拽下来。小槐边往炕上爬边嘟囔:“我要睡觉,睡觉。”彩云弄不清小槐嘴里的睡觉是什么意思,可看他硬是要上炕的架势,彩云的脸慢慢红了,手里的捣衣棒便握得更紧了。在小槐埋头往炕上爬时,彩云直愣愣地给了小槐一棒子。
小槐应声倒地,然后踉跄后退着出了彩云的房门。等小槐出去后,彩云连忙从里面关上了门,颓然地顺着门框滑下来,这时彩云才感觉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
这事情是我很久之后才知道的,那时候彩云已经嫁给了我,在一次偶尔闲聊当中彩云告诉我这件事情,我这才知道小槐一直喜欢的姑娘是彩云。
我和彩云在那年腊月圆的房。在这之前我一直在想怎么把这事情告诉茹慧,我想了足足半个月也没能开口,后来直到离奶奶定下的圆房时间只有一天,我想这个事情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了,所以才硬着头皮告诉她。
我刚一说完茹慧就哭了,她把脸埋在被子里哭,哭得肩膀上下耸动,上气不接下气,那哭声就像从湿湿的麻纸下一点一滴渗出来似的,一滴滴落在我的心上,把我的一颗心都砸碎了。
我劝慰道:“茹慧你别哭了。”除了这句话我真不知道怎么安慰茹慧。
茹慧不理我,脸朝着床里面,哭声低了下来。
茹慧在被窝里断断续续哭了一晚,我就在床前陪着她坐了整整一晚,有那么一刻我想揽住她的肩膀对她说,彩云我不要了。可是正要说的时候,我就想起了奶奶手里的绳,那绳子太像我母亲上吊的绳了,白的,灰的,结结实实。
第二天早上,茹慧从被窝里探出脸来,我看到她的的眼睛又红又肿,像是两个红鸡蛋,叫我心疼极了。我张张嘴,想和茹慧说句什么,可是发出来的声音却是一声哈欠,倒是茹慧先说了话,她看看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你去娶了彩云吧。”茹慧说。
茹慧说这句话的时候,再次流下了眼泪,她泪如雨下的样子让我也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眼泪。
“梅家得有后,奶奶的话没错。”茹慧又说。她的眼泪掉到了我手上,灼热滚烫。那时候我在想,我肯定伤了茹慧的心。
我抱着茹慧的肩膀说:“我不是人,是我对不起你。”
茹慧却推开了我,说:“不,你没错。”
茹慧推开我的动作叫我再次感到,我是真的伤害了她。
4
和彩云圆房后的第二天,我就想住进茹慧的房间。茹慧不让我进屋,她堵在门口,把我使劲地往外推。我说:“茹慧你得让我进去。”
茹慧不让我,说:“你该回彩云那里去。”
我不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想推开茹慧,可是我推不动她,她就像是长在了门框上那般结实,不依不让。我没有办法,挠她的胳肢窝,往常时分我一挠她,她就笑得没力气了,可是今天她不,她的脸绷得紧紧的,像是什么也没感觉到。后来我又去掰她抠着门框的指头,我掰开了一个,再掰另一个,前一个却又抠上了。就着样我翻来覆去掰了好几次,都没把她的手从门框上拉开,掰着掰着我就哭了,伏在门框上,泪如雨下。
我说:“茹慧你这是干什么呀,你得让我进去。”
茹慧却一声不吭,始终不让。于是我只好回到彩云那里去。其实我知道茹慧这样做也是好心,她这是不想让我们梅家断后。
彩云成了我的女人,可她还把自己当作梅家的丫鬟看,每天一大早就起床,拿着扫帚扫后院的落叶,张妈去拦她,她不理张妈,照扫不误,扫帚哗哗地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