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小槐说:“这什么东西?”
小槐抖着包袱说:“这是彩云给两个孩子做的鞋。”
我两只手缩在衣袖里,不知道该不该接,小槐却趁此把包袱塞进我怀里,转身走了。我抱着那个包袱,心里充满了说不清的滋味,这滋味倒不是因为鞋子,而是因为燕子的那一声叔叔。我对自己说了好几遍:“燕子怎么能叫我叔叔呢?”
回家后我没敢把鞋子的事情给我奶奶知道,我命令东山和西山,穿着新鞋子到田里去跑一圈,赶快把鞋子弄脏,弄得越脏越好。他们听我这么说,心疼那双鞋,都垂着头不愿意去,最后被我逼得紧了,才到田里和泥土地里转了一圈,可脚上的新鞋子却根本就没脏。其实这也怪不得孩子,他们有很长时间没穿过新鞋子了,现如今要上学了,能和其他伙伴那样穿上新鞋走进学校,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可是我也没办法,我奶奶虽然经常犯糊涂,可在有些事情上心里明镜一样清楚。后来我只好把鞋子从俩孩子脚上强行给脱了,扔进了羊圈前的泥水里。东山看着泥水里的鞋子,眼睛红得几乎要扑上来收拾我这个爹。
我劝他们说:“鞋脏了还是新鞋嘛。”
兄弟俩没办法,只好从泥水中提了鞋子,到后院刷去了。新鞋子经这么一弄,就是刷得再干净,看着也不是新鞋了。
看着两兄弟刷鞋的样子,我得意得只想笑。
儿子们第一天从学校回来后,我问他们:“今天老师给你们教了什么?”
两兄弟看看我,掏出了自己的作业本,我看到作业本的第一页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上学。我高兴地夸奖他们:“我儿子会写字了。”
再过了几天,我又想考考他们:“老师教了什么?”谁知这次他们写的还是“上学”两个字。
我说:“怎么一点进步也没有?”
两个家伙彼此看看,在这两个字旁边又加了几个字。
“我们上学了。”我念道,然后我又说:“不错,我儿子现在能写五个字了。”
西山却说:“爹,我们会写的字不止五个。”
我问:“那你还会写什么?”
西山便在那几个字旁边又提笔写道:“我爱北京天安门。”一共七个字。我问西山:“你爱北京天安门,你他娘的知道北京在哪里吗?”西山回答说:“北京有毛主席。”我在他的脑袋上敲了一下,笑着说:“你说对了,毛主席就住在北京。”
东山本来就是个贪玩的家伙,上了学后,因为学校里的孩子来自周围的好几个村子,没多久他就成了孩子王,经常带着一帮小孩子跑来跑去,不过玩归玩,他可从来没耽误过给那头母羊割草。而且我很快就发现,他们每天割回来的草不仅没少,而是比以前多了。后来还是西山偷偷告诉我,有人帮他们割草。我问:“谁帮你们?”
西山回答说:“那群孩子。”
我说:“人家都傻了吗?帮你割草。”
西山这才说:“东山现在是班长。”
“班长有什么了不起,人家村长也没让别人给他家的羊割草。”我说。
不过说归说,我还真不知道东山现在已经是梅堡小学一年级的班长了,这个兔崽子也能忍住不告诉我这个爹。东山当班长当得有板有眼,他不光在学校当,还把这班长当到了我们家羊圈来了。后来我教训东山说:“你小心同学告诉老师,说你以权谋私。”
东山显然还不知道什么是以权谋私,他对我骄傲地扬扬眉毛说:“爹,你就别操心了。”那样子就好像他是个县长似的,得意洋洋信心十足。从心里说,我就是喜欢东山这个样子,我们梅家的男人都应该有这种气魄。
我对东山说:“好,当班长好,以后当年级长,再当校长。”
东山瞥了我一眼,没好话:“爹,人家就没有年级长。”
我便嘿嘿地对着儿子笑,我笑这小子上学才几天就开始在我面前耍威风了,于是我转过头对西山说:“东山当班长了,你要加油了。”
大家族 第七章(3)
西山低着头说:“只有一个班长。”西山的意思是,这个唯一的班长位子被东山坐了,他是没那个机会了。东山却拍着桌子对西山说:“你也是班长嘛。”
我连忙说:“对,西山当不了班长,就当个副班长,副班长也不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嘛。”
西山却不说话,咬着嘴唇笑,似乎有什么隐情似的。
过后很久我才知道,东山和西山还真办了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我还是从老槐那里得知这一趣事的。老槐笑得差点岔了气,说:“你那两个宝贝儿子,不得了哇。”
那天中午放学时,一个临村的老头背了一箩筐香瓜来卖,走到学校附近时刚好碰到东山和西山他们。东山看到那些黄灿灿的香瓜,止不住地流口水,肚子也跟着咕咕叫。肚子一叫,东山的贼心眼扑通扑通就跳到了嗓子眼。
东山走上去问卖瓜的老头:“你这瓜卖吗?”
老头看了东山一眼,说:“当然卖,回家问你娘要钱去。”
东山咂吧着嘴巴,蹲下来摸了模箩筐里的香瓜,又说:“你的瓜好吃吗?”
“当然好吃。”老头说
“那是什么味呀?”
“你这孩子,回去问你娘要钱去,吃了就知道了,又甜又脆。”
这时旁边一个孩子打趣说:“他没有娘了,他娘死了。”东山做了个阻断他的手势,那孩子便立即闭上了嘴巴。东山把一个香瓜掂在手里,又说:“大爷,你这香瓜很沉。”
老头拿不准东山口袋里是不是有钱,说:“不沉,不沉哩。”
东山翻了翻眼睛,又说:“我爹说香瓜太沉就是没熟。”
老头说:“这孩子,不熟我不要钱。”
东山歪着脑袋嘿嘿笑,手里掂着那个香瓜就是不放手,过了一会才又说:“大爷,我爹说香瓜不好吃,你能让我尝尝吗?”
“这不能尝,尝了我就没法卖了。” 老头说。
“大爷,你这香瓜看起来比别人家的要小?”
“你这孩子,香瓜又不是西瓜,还能长多大。”
“你这么小的香瓜,我一口气能吃十几个。”
老头的眼睛当时就瞪圆了,说:“你这孩子,吹牛也不打草稿。”这个老头种了小半辈子香瓜,还没人嫌过他的香瓜小,心里当下就有些生气,这时有几个成人先后围了过来,也许为了打趣,也许是为了开眼,纷纷声援东山似的说:“老人家,你这瓜是小嘛。”加上东山说:“我没吹牛,是你的瓜小嘛,你这一箩筐我都能吃完。”这老头就犯了愣,指着他的香瓜说:“你要能把这一箩筐瓜吃完,我不给你要钱。”
东山笑说:“你不给我要钱,你给我爹要钱。”
老头说:“只要你能吃完,我也不给你爹要钱。”
东山等的就是老头这句话,看老头中了圈套,他放下手里掂了良久的香瓜,摸着肚子嘿嘿笑着说:“那我可就吃了。”周围的人跟着一齐吆喝:“吃,吃不完叫你爹给人家掏钱。”
东山蹲下来一口气吃了五个瓜,然后抹着嘴巴站起来,对老头说:“我去撒泡尿。”同时指着不远处的茅房说:“我就在那上,跑不了。”老头见茅房不远,量这小子也跑不到哪儿去,就允许了东山的要求。东山摇头晃脑地进了茅房,人们都没想到玄机就在这茅房:西山早就躲在了这里了。所以等一进茅房,东山就把自己的衣服脱了给西山穿上,然后又给他脸上抹满了香瓜汁。东山和西山长得像,连我有时候都看走眼,何况卖香瓜的老头。就这样,东山和西山轮流出动,把老头那一箩筐香瓜给吃完了。最后,老头看着他的肚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浑身哆嗦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人就对老头说:“你要是再有一箩筐,这孩子也能吃完,你老人家还不知道,他是我们梅堡有名的饿死鬼。”东山趁着人们乱哄哄说话的机会,拍拍屁股走了。老头只好自认倒霉,背着空箩筐垂头丧气地走了。
后来我故意问两个儿子:“香瓜甜不甜?”
西山老实,连忙回答我:“甜,不过吃多了就不甜了。”东山却在一旁不断地给使眼色,我上去就给了东山一巴掌,说:“你这狗日的,都敢骗人了。”为此我罚他们跪了两个小时。
“下次再敢骗人,就跪五个小时。”我说。
当时我想我要是再能碰到那老头,一定给他点钱,那年头大家的日子都不容易。然而从那以后我却再没有看到过他,有人说那老头病了,没过多久就死了。我在心里想,卖香瓜的老头一箩筐瓜没卖到一分钱,倒是给两个黄毛小子给戏弄了,回去少不了心里落下疙瘩,人心里要是有了疙瘩,不生病才怪。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大家族 第七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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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公社成立那年,我们家的那几亩地全部被收走了,只留了南坡那里半亩左右的地,叫做自留地。后来我壮着担子去问村长:“地收上去后还分吗?”村长看着我,目光是我琢磨不透的那种,他说:“梅仍,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担心没有地了吃什么,对不对?”我连忙点点头,说:“什么都逃不过村长的眼睛”
村长就笑了,很和蔼地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个梅仍,这些需要你担心吗?要是都叫你担心了,我这个做村长的去担心什么?你放心回去吧,饿不着你。”村长对我说话的口气完全像个亲兄弟一样,说得我当下就没了主意,后来我想村长的话也对,全村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地被收了,大家的地都被收了,就是要挨饿,也不光是我一个人的事。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呢,我完全用不着担心。
被收上去的地现在属于新成立的人民公社,村长也不再是村长了,而是改成了队长。过了几天队长对我们说:“人民公社人民干,当家作主吃饱饭。”大家都觉得队长的话讲得好,“哗啦啦”地全部鼓掌。
队长起床很早,每天凌晨天刚刚发亮,他就叼着一支烟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