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止住了抽噎,可是眼泪还在忍不住地流。
紧接着我爷爷说出了那句叫我终生难忘的话,他说:“梅家有救了。”声音很沧桑,当时我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我的,还是说给他自己的,只是透过朦胧的眼泪,我看到爷爷也在擦眼泪。
爷爷哭得鼻子都歪了,哭得无声无息。
我父亲被埋进了梅家祖坟。埋他那天,棺材被合上前我爷爷被人从屋里抬出来给他儿子洗脸,梅家的长者们考虑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心,本来不打算让他洗这个脸的,可是我爷爷不肯。
我爷爷说:“这个败家子,我要他干干净净去见梅家的列祖列宗,他别想头不梳脸不洗就跑出去,丢人。”
在给我死去的父亲洗脸时,我爷爷拒绝别人的帮助,他侧卧在床上,把手伸向棺材,可是我父亲的脸在棺材深处,我爷爷够不着,于是他只得不断地把身子往里倾,倾着倾着他就从床上掉了下去,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扶起来,想把他使劲架回去,可是他的手就是抓着棺材沿不放,于是人们只得让他把脸洗完。我爷爷就那样两只胳膊挂在棺材沿上,下半身拖在地上,给儿子洗脸和梳头。最后他平静地说:“好了,走吧。”
送葬的队伍随即朝着村西的梅家祖坟走去。
我父亲死后,冬天就来了,我记得那个冬天特别地冷,九月底就开始下霜,十月初的时候就结上了细冰,没过半个月屋檐上就挂起了冰凌。
小麦播种前我爷爷把老槐喊进房间,然后从自己的褥子下掏出一包银元,对老槐说:“你去买五十亩地。”老槐惊奇地看着这包银元,那时候我们都以为梅家已经没什么钱了,谁知道我爷爷还攒了这么大一笔现银。
我爷爷对老槐说:“你以为一个败家子就能把梅家搞垮吗?”
老槐不知道该摇头还是该点头。
我爷爷便继续说:“一个败家子败不了梅家,败不了的。”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大家族 第一章(10)
老槐这次点了点头。
“可要是出上两个就难说了。”我爷爷接着说。
这一句话又弄得老槐不知道该是点头还是摇头了。
最后老槐看到我爷爷的目光黯然而忧伤,这样子真像一只受伤了的野牛,无声地滴落着滚烫的血。再后来老槐看到我爷爷的手挥了挥,他就出来了。
老槐出门去,当天就从地主鹿老爷那里买了五十亩好地,那些以前被我爹辞退了的长工也重新被找回来了,老槐领着他们种小麦,忙忙碌碌,也高高兴兴。
梅家以前的红火日子又回来了。这话是老槐说的,老槐说他等这种日子已经等了好几年了,他知道梅家不会倒灶,梅老爷做人规矩,对人慈悲,所以梅家不会这么容易垮掉的。
我爷爷也似乎有了更多的精神,他不愿意每天都坐在房里,而是让一个年轻的下人背着他到田地里去,呼呼的北风刮得他胡子和衣服呼啦啦响。忙得热气腾腾的老槐看见老东家,连忙劝他回去:“风大,天冷。”
我爷爷却说:“我来看看我的地,五十亩,要不了两年,我要让它重新变成二百亩。”说完这些我爷爷气还宇轩昂地问老槐:“老槐,你相信不相信?”
老槐擦擦头上的汗,坚定地回答:“我信。”
我爷爷就笑了,笑得有些不自然,像被什么呛住了,咳嗽不止。
我背地里听到许多下人们说,老东家要东山再起了,梅家的运道还在,除了老天,谁也别想让它玩完。
让人最感到不安的是我们梅家的两个女人,我奶奶因为摔了一跤,摔断了一只腿,整天只能躺在炕上,长吁短叹地念叨着自己的儿子,泪流不止。而最可怜的人就是我母亲了,她看起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眶总是黑黑的,她不怎么吃饭,也不怎么喝水,每天只知道一言不发地跪在我父亲的灵堂前,专门等着那些香烧完,然后换上新的香。有时候我也陪着我母亲跪,我想着父亲死了,我和母亲这下变成了孤儿寡母,忍不住掉下眼泪,而我母亲却全然不在乎身边的我,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那时候我很希望母亲能转过身摸摸我的脸,和我说句什么,可是她没有,她显得很麻木,无神的眼睛目不斜视地盯着灵堂上父亲的画像。
深夜时,我奉爷爷的话去劝母亲休息:“娘,该歇息了。”我爷爷和奶奶都不能下地,梅家只有十岁的我能陪陪母亲。
我母亲的脑袋微微动了动,然后又恢复了刚才的姿势,她看起来就像个患了痴呆症的傻子。
母亲不动,我也不走,我陪着她跪,可是我总是坚持不了多久,我在灵堂前打着瞌睡,不一会儿就栽倒在母亲背上,直到一觉醒来,我才发现自己睡在床上。
我母亲就那样傻乎乎地跪了七天,谁劝也不听,直到最后她连走路都直不起腰了,她的脚踝和小腿都肿得鼓鼓的,像是骤然间被充满了空气,透明得能看见里面的青筋。
第八天我母亲说话了,她弯着腰向我走来,那时候我刚刚脱掉白色孝服,不安地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发呆。我母亲不进我的书房,她只站在门边,对我说:“儿子,你过来。”
于是我朝她走去,可是她却走开了,她要带我去她和我父亲的卧房。在那里,她从黑色木箱里掏出一个红色的棉布包袱,她把包袱放在了我面前。
我母亲说:“今天,这个我交给你。”
我疑惑不解地看着她,不知道该不该伸手接过那包袱。
“你爹死了,我现在必须把它交给你了。”我母亲说,她的表情很漠然,我有些害怕。后来我母亲就上床了,连外面的孝服都没脱就上了床,身子朝里面侧着。我当时想,我母亲跪了七天,肯定很累了,所以她要睡觉休息,于是我悄悄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出门时,我还轻轻地为她关上了房门。
北风吹来,到处都是风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寒气,吵得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有一天我从屋檐下走过,抬起头看到屋檐上的燕子窝变空了,我问母亲:“这些燕子呢?”
母亲说:“燕子都飞走了,飞到南方去了。”
“南方?”
“是的,南方。”
怪不得很久都听不到房檐上“唧唧喳喳”的声音了,以前它们总是在闹,就像要分家在打架似的,“吱吱”的叫,现在没有了,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原来他们飞到南方去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大家族 第一章(11)
“南方比我们这暖和,燕子们怕冷。”母亲说。
“南方就没有冷的时候吗?”我问。
“南方一直都是温暖的,就像现在我们屋里一样温暖,他们一年四季都不用穿棉衣。”
我再次抬头望着屋檐上的燕子窝,燕子窝冷冷清清的,我想燕子们飞走了,可它们的家还在这里,或许燕子们在南方还有一个家。
“那燕子什么时候回来呢?”我问母亲。
“春天就回来了,那时候就不冷了。”母亲回答说。
我盯着那个燕子窝。燕子窝是泥巴做的,人们说过那些泥巴是燕子用自己的唾液和的,这真不可思议,燕子们那么小,会有那么多的唾液吗?如果自己家的房子也要用唾液和泥的话,那还不把我们给累死。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是我和母亲见的最后一面。我至今都记得母亲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春天就回来了,那时候就不冷了。”
因为我母亲当天夜里就死了。她是上吊死的,等被人发现时,她的身体早就变硬了,脸色乌青乌青的,披头散发,后来我走进房间,看到母亲的头发全是白的,先前戴着孝帽看不出来,现在卸下帽子披散开来,白得吓人。
只不过短短的七天,我母亲的头发就全部从黑变白了。
我母亲就那样死了,为他的浪荡丈夫殉节了,死得很安静,当时大家正在忙着播种小麦,她的丧事也就举办得很简单,尸体仅仅在家里停了一天便发了丧。以前人们觉得我母亲年轻,还能活很长时间,所以并没有给我父亲做双洞墓,所以她只能葬在我父亲新起的坟墓旁边。两个坟虽然挨得很紧,却并不像别的夫妻那样葬在一个墓穴里。
只隔了短短几天时间,我再次穿上孝服,送走了母亲。
事后有人说,我哭我母亲比哭父亲伤心得多,他们说梅家小少爷这次算是哭够了,把一辈子该哭的都哭完了。
半个月不到,我就变成了没有父母的孩子。
这下,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失去了父母的家显得空荡荡的,我已经习惯了父亲下午起床时在花坛前漱口,以及母亲在庭院纳鞋底的情景,可是现在他们都不在了。我坐在书房里,无数次向外张望,可是除了偶尔能看到老槐忙碌的身影,我什么人也看不到。
我母亲留下的那个包袱里面全部是鞋和鞋垫,足足有十多双,另外还有一身衣服,是婴儿穿的小衣服,上面用金丝线绣着许多花样。
母亲留下的这包东西被我奶奶收了起来,她哭哭泣泣地对我说:“你娘是个好女人。”我知道我娘是个好女人,可是她死了,想着她就那样走了,我又一阵咧嘴大哭。等我哭完后,我奶奶说:“这个东西先放在我这里,等你长大了我就交给你。”
我说:“我不要这些东西,那都是我娘给我爹做的。”
我奶奶说:“你爹用不着了,你长大了穿。”
“我不穿。”我执拗地说,然后就跑了出去。
我当时没想明白那件婴儿衣服是干什么用的,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懂得那是我母亲做给我儿子穿的,她虽然要走,却想着我会结婚生子,为梅家传宗接代,她是尽不了做奶奶的责任了,留下那件衣服也算是个挂念。只是我母亲怎么也预料不到,我后来生的是双胞胎,那一件衣服不知道到底该给谁穿。
我爹十六岁那年结的婚,娶的是隔壁镇子上一个皮货老板的女儿,也就是我娘。我娘没怎么读过书,不爱说话,性格也很软,事事都听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