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您,我们才卖的。”
毕加索的名号又起了作用,我分期付款,每月要付的钱相当于工资的四分之一。
见我买了车,母亲高兴得什么似的。
“玛里娜,从救济院回来时想着取回我放在杂货铺里的食品袋!”
“玛里娜 ;你有车了,到药房跑一趟,别忘记在医疗报销单上盖章。”
“玛里娜,别忘了把我送到化验中心。”
我成了她的使唤丫头,她的司机,她的佣人。我干了一天活,累得都爬不起来了,她才不在乎呢。我生来就是为她服务的。
父亲来看我只是为了谈谈毕加索。
“杰奎琳在生命圣母院的房子里安上了电梯。这样他上下楼就方便了。他还是不想见我。你怎么想的,玛里娜 ?”
而我做些什么他从来不关心。顶多只有这么几句话:
“我希望你爷爷一切都好。一有他的消息你就打电话告诉我。”
巴勃利托越来越沉默寡言,我是他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人。
“你还记得奥莉嘉奶奶跟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下午吗?”
“当然记得,巴勃利托。”
“还有她用母语给我们讲的那些神话故事?”
“她爱我们,巴勃利托。”
“我喜欢跟她在一起。”
1973年4月8日。如同每个星期天,我都要在瓦洛里救济院值班。除了几个孩子在病房里吼叫之外,整个院里还算安静。接我班的护士刚到,我的工作结束了,可以离开工作岗位了。
在救济院门口我见到了巴勃利托。他是骑着助力车赶来的,冲到我跟前之后,哑着嗓子急匆匆地说:
“爷爷……爷爷。他去世了!”
爷爷去世了?我不敢相信。
“不会吧,巴勃利托?你怎么知道的?”
“广播。今天上午11点40去世的。死于心脏病。”
他喘口气,接着愤愤地说道:
“肺水肿引发心脏病发作。是……是他们说的。”
我一下子懵了。没见上最后一面,爷爷就去世了。在生命圣母院;身边只有杰奎琳,死在护卫森严的城堡中。
他孤独地离开了人世。
电视上,蜂拥而来的记者、安装着铁丝网的大门、警车。主持人的声音:
“毕加索的秘书证实,昨天,大师还挎着杰奎琳胳臂在自家私人花园里散步。后者痛不欲生,不愿意接受我们的采访。家庭私人医生正在密切关注着她的健康状况。”
我们应该通知父亲。巴勃利托往巴黎打电话,一个声音回答说父亲去蓝色海岸了。
蓝色海岸。但具体在哪儿?
巴勃利托给父亲经常下榻的宾馆打电话。打到第四次,前台回答说他刚出发去了生命圣母院。
“想办法晚间跟他联系上。”
晚上,一无所获。第二天父亲给巴勃利托回了电话:
《我的爷爷毕加索》25(2)
“葬礼明天举行,范围很小。杰奎琳坚持不要外人参加。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巴勃利托急了。他越来越来沉不住气,眼泪都快忍不住了。
“我说什么也要见爷爷最后一面。这是我的权利,谁也不能剥夺。”
我想法让他安静下来。
“巴勃利托,很久都不许我们进门了。争也没用。”
巴勃利托不听劝,下午骑上助力车就往生命圣母院去了。
他在栅栏门上按铃。没人回答, 巴勃利托又按。一位保安带着两条阿富汗狼狗出现了。
“走开!”他对巴勃利托喊道。“不让进。这是毕加索夫人的命令。”
巴勃利托不放弃:
“我命令你开门。明天我爷爷就下葬,我要见他最后一面。”
“马上滚!”那个家伙吼道。“走开,要不我就放狗了!”
说着他像凶神一样跳出门,抓起巴勃利托的助力车一下子掀到了沟里。
栅栏后面,狼狗龇出利牙,狂吠不止。
生命圣母院里,毕加索身上盖着一件西班牙式黑色绣花斗篷,躺在棺材中。旁边是杰奎琳和我们的父亲。
他们什么也没听见。
巴勃利托木呆呆地待在房间里,不说话,不吃东西,也不见我们。为了不打扰他,那天夜里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这一次母亲表现得很谨慎,我想大概是毕加索的去世让她失去了重心。她不再为此而闹心了,特别是我们,我们也不再为此而遭罪了。
“搞成这副模样有什么用?”她悄悄对我说。
这副模样,她也该负一份责任的。
阿兰也来了,这是位忠实的老朋友,在那些快乐的日子里,他曾与我们一道修理过那条破旧的小舢板。他小心翼翼地探进脑袋对巴勃利托说。
“怎么样?”
“还行,”哥哥答道。
“想聊会儿吗?”
“不想,我累了。想睡觉。”
妈妈也要去睡了,临走时对我说:
“别忘了明天到医院去接我,我要去体检。”
没完没了的体检,一查却没病。
直至下一次。
这一夜噩梦不断:看到是爷爷和他那双眼睛。闪闪发亮,毫无人性,像秃鹫的眼睛。咄咄逼人、敌对、冷酷的眼神。还有那洪亮、嘲弄、不留情面的笑声。
我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巴勃利托在房间里睡得正香。
他的床头灯还亮着。
4月12日,周四,9点。哥哥好像平静下来了。
“睡得好吗,巴勃利托?”
“很好,”他回答说,声音有些发堵。
“我要去医院接米耶娜,你不需要什么吗?”
“不需要,玛里娜。”
我开着车,米耶娜坐在我身边,心里明白我不想说话。有什么好说的呢?她的血压?她的胆固醇?
德拉丰托纳、昂蒂布、朱昂勒潘、儒安湾、朱丽叶…亚当大街、高架桥路,尽头就是拉雷马若别墅,巴勃利托正在那儿等我们。我加大油门,不停地咒骂着碰上的红灯还有那些来参加戛纳电影节把路堵死的车。
我打开门。只见两只猫的毛儿竖了起来,东窜西跳正要逃出屋去,见我们进来一下子窜到我的腿下躲了起来。一种不祥之感向我袭来,我一步跨进客厅,见巴勃利托躺在沙发上,头发沾满了鲜血。头发、脸颊、胸前都是。我冲他跑过去。他的嘴里冒着浓血。屋里迷漫着一股让人胆战心惊的有害气味,很呛人,那是医院和停尸房的气味:消毒水!
“巴勃利托!你说话呀!”
我听到是一阵咕噜声。他还有气。妈妈这下子慌了神,吓得吐不出一个字,叫不出一声。她用手指拎着一个皱皱巴巴的塑料袋,是装消毒水用的。
气味、流血不止,嘴上的泡沫……看来巴勃利托喝下了大量消毒水。
快,赶快。我拨打了18,叫消防队救人。上帝啊,快点!我看看表。11点半。
我得挺住,不能崩溃。
消防队员带着担架来了,把巴勃利托抬到红色救护车上。我也爬上去坐在他的身边,抓住他的手。
“巴勃利托,我是你妹妹啊!”
他嘴里吐出一滩东西,他的血快流尽了。
警笛、马达的轰鸣、司机避不开的颠簸。争取时间,救人要紧。
昂蒂布市,德拉丰托纳医院的急诊室。就在今天上午,我还到这家医院接我母亲。
一道玻璃门把我挡在外面,到这里只好与哥哥分开。
“挺住!别放弃,巴勃利托!”
等待。脑袋里空荡荡的,太多的痛苦,太多的愤怒,太多的恐惧。
到底有一位大夫出来了。他走到跟前对我说:
“我们还不能做出明确判断。要等他过了四十八小时这道关口。”
“坚持住,巴勃利托!”
观察室。巴勃利托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嘴里插着吸管,呼吸时有时无。屏幕上显示着他脉搏的跳动,一架仪器监视着血压。他的生命仅靠几根输液管维系着。
他的手握在我的手中,是那么柔软。柔软又脆弱。
观察室。现在已经过了好几个星期,治疗一直没停。为了挽救被消毒水烧坏的食道肠胃,巴勃利托接受了一系列手术。维持生命的营养靠几根输液管。医生也心中无数,本来计划要进行多次移植,却不得不放弃。因为内脏损伤太严重,进行这种大型手术治疗应该到马赛或巴黎的大医院。
。。
《我的爷爷毕加索》25(3)
为了活命,就要转院。可是钱呢?
本来父亲或者杰奎琳继承了爷爷的财产,很容易从银行弄到贷款,可是他们谁也不露面。毕加索的去世让他们密封在一个阴沉、肮脏的小天地里。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础已不复存在。他们没了主心骨。巴勃利托的自杀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他们陷进自私的泥坑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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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爷爷毕加索》26
巴勃利托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终于可以回答我的问话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绝望。别无选择。”
“巴勃利托,咱们还年轻。只要你相信我,路是人走出来的。”
他强笑了一下:
“你瞧,路我也想走。但还是走不通。”
“还有我呢,巴勃利托。相信我。”
他盯着我,没有立即回答,一开口,却让闻者心惊。
“爷爷的葬礼,他们不要我们参加。生活中,他们不要我们。父亲,从来都指望不上,他一辈子躲在蚕茧之中。现在爷爷去世了,他依附于杰奎琳。懦弱,没出息。毕加索王国不愿意你学医。毕加索王国让你做这种下贱工作,你还不得不接受。毕加索王国对你关闭了所有大门。这些该结束了。那么,玛里娜,你可知道?……
“这是我最后一次离家出走,这次离家出走完全是为了救你。我必须这样做。是做给他们看的。”
“别这样,巴勃利托!”
“我要从内部引爆,从内部摧毁我们的痛苦。现在,他们知道了你的存在。以后,他们不能不管你了。至少公众知道你的存在了。”
公众,也就是新闻界,一下子关注起这桩“世纪自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