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三个诗人(石光华、宋炜、万夏)凭借成都的古风,本着孔子“吾从周”的精神正致力于为古老的汉诗注入新鲜的活力。这一年,《汉诗:二十世纪编年史,一九八六》创刊,开篇是石光华写的《汉诗自序》,序言结尾这样写道:“诗人是人类对宇宙的最完美的显示。中国诗人体味到了这种幸福。禀赋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生命精神,超越、更新、创造,将自身投入整体的生命循环之中,以中国人的综合性直觉和明澈的领悟力,揭示着人类新的存在和意义,那么,这一代诗人是人类可以期待和信任的”。这时“汉诗”已给了我们一个清澈的外貌和内心。文如其人,石光华在更详细的“整体原则”中为我们坦开了他关于汉诗的意见:一个当代汉语诗人,无论怎样标新立异,都需要一个无法抛弃的广大的传统背景。这个背景在中国古代被称之为“气”(语言之气)或天人合一(语言和谐),而今天这种“气”或“天人合一”被称之为诗应来之汉语、焕发于汉语、创造于这个“整体”的汉语,所有当代的汉语诗歌的实验都应在这个“整体原则”下展开。汉诗的方向或“整体”诗歌方向是一个包容性很大的方向,它的视野包括从古代生活一直到当代生活,唯一的限定是一切大胆尝试只在“汉族文化和场景”这一特定范围内进行。这是一个正确的限制,符合一个民族主义者的心理(诗人首先应该是一个民族主义者)。只有遵守这个限制才能使我们同西方强权文化(即所谓强加于我们的“世界诗歌”)保持相对的距离,即给予敬意又不一味盲从。
“汉诗”是一个符合中国精神的,稳重的提法,即富灵感又富建设性,经过了严格的深思熟虑。汉诗的出现在80年代中期,它与中国五千年文明史一脉相承、一气贯通。自改革以来,西方文化长驱直入,轻松冲洗大多数中国青年诗人的头脑。“汉诗”诗人第一次以“整体”的形象自觉地抵制了这种外来的西式诗歌“催肥剂”。这一可贵的抵抗行为使我想到日本小说家谷崎润一郎和川端康成。他俩一生都在孤独中捍卫日本精神,是日本古风空前绝后的传人。而名噪一时的《金阁寺》作者,三岛由纪夫却不能代表日本灵魂。虽然他以日本传统方式切腹自杀,但他更多的一面仅仅是一个王尔德式的唯美主义者在日本的翻版,他的血液里流淌着西洋的杂质。而谷崎和川端才是日本美学的纯正代表。他们创造了不可能的奇迹,在20世纪的今天重视了“枕草子”的光辉——“往昔徒然空消逝……人之年龄。春、夏、秋、冬。”尤其是谷崎,在他后来成熟的作品中,让人欣慰地看到他解决如下一对深刻矛盾的高超手腕(这对矛盾是所有第三世界国家,尤其是亚洲,特别是东亚国家无法避免的),即在不得不顺应西方现代性的同时,又着力保持自身古典的原汁原味。的确,“伟大的作品必须自成一格,原汁原味,忠实无欺。”(奥尔罕·帕慕克的一个观点)
四、三个诗人从“红旗”出发(3)
汉诗的理想也是近代中国文人的理想,王国维、苏曼殊、辜鸿铭、甚至郑孝胥的理想。有关这一理想在石光华一则极短的自述中可以玩味至深:“石光华,男,四川成都人,1958年1月出生。除幼时玩于深巷和青春时节下乡务农两年外,就在读书、教书和做书生意中打发了35年的日子。写了十余年的诗,也写了一些零散的文章,自觉均不成气候。只是觉得写诗是中国文人的一件平常事,写得多些好些就算诗人,次一些就只是爱诗的人。”这是一则典型的中国文人自画像,行文淡泊宁静、气韵悠长,尤其是“幼时玩于深巷和青春时节下乡务农两年”这一句汉风熠熠,深入堂奥。自述颇有张岱写《柳敬亭说书》一文之风骨,我仿佛初逢汉字的惊喜一样,在此初逢“深巷”和“务农”的灵气。汉字能做到如此古为今用,也是今日中国文人的福气了。写诗属于文人的修行日课,中国文人应以平常心对待之。
在“汉诗”诗人中最为夺目的是对诗歌始终持某种比较保守(或过时)的看法的宋渠、宋炜,他们在诗歌中活命,与传统为伴,除此无大事。他们在《户内的诗歌和迷信》及《戌辰秋与柴氏在房山书院度日有旬,得诗十首》这二篇组诗中,成为“汉诗”派当之无愧的绝代双骄,他们在守旧中走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极端,走向“中药”和“迷信”的极端,活着并无碍。
潘家柱对诗持有一种更古典和素朴的看法。我同他、万夏、宋炜有一些交往,80年代中后期我目睹了他们的生活日夜浸淫在汉族文化的浓郁气氛里,他们对汉诗江湖的美好梦想,对古代美女、剑侠、书生、乡绅的偏爱使他们保留了并洋溢了汉族文人的传统品质。在一个全面消逝的古老中国的今天,他们的歌染上了古中求新的挽歌色彩。被宋炜称为“小旋风柴进”的潘家柱此时已离开“红旗”(“红旗”已不存在),深入“汉诗”,进入他“美丽的汉人生活时期”(或仗剑或负籍远游的时期)。
世界早就是旧的,犹如天长地久的茶、兰花、鱼、蔬菜、竹、磁器、酒、丝绸、亡城、易经与算命术,甚至精忠报国、节义之道……汉风犹存,诗人欣慰,酒瓶新酒,借以还魂。
3. 写作间
“写作间”顾名思义,这个名字已点明主题——劳动。“男儿的事业本该昼夜不停”,“劳动”成为浮士德最主要的精神,劳动之美也成为世界之美。“红旗”之后,付维在思考着一个问题“流派和运动必然带来原则和教条,教条下面难得有持久如一的诗,诗勿需任何教条来规定。”这位最初热爱圣琼、佩斯的抒情诗人,这位写出《回忆乌鲁木齐》、《云贵高原》、《阿坝之行》一系列在风景中感悟神恩的歌吟者,这位只要情绪紧张就会梦见考试或教学的诗人在1989年与另一位文质彬彬的诗人钟山创办了一个杂志《写作间》——继“红旗”之后更为成熟的一个提倡忘我劳动的超现实主义写作车间,强调工作着是美丽的这一世界主题。这份杂志不以流派或运动为推动,没有任何宣言来统一选编的诗歌的规格和型号,当然更谈不上口号、规则和教条了。诗篇被客观和地放在一册里(包括外国诗人的译作),不像通常的排列,中国诗人放在一起,其他语种的诗之译文则放于书尾。因为选编者付维、钟山认为,深谙诗歌鉴赏之道的高手可以逐一品评,如侥幸读到值得传颂的诗,那心灵的劳动就得到了酬报。
四、三个诗人从“红旗”出发(4)
《写作间》由于各种复杂的原因,只出了两期,但我亦认为是一个成功的尝试。诗篇和文章引人注意,尤其是付维所写《诗人周邦彦》一文,文采和见解让我至今读来也很是喜欢。据我所知读过此文的人无一不赞叹:“妙文不可多得。”钟山也写出他难得的声音《致秋天》。温恕,我一直长期关注的诗人,是“写作间”贡献出的一颗诗歌之星(三年之后我终于见到他初露的光芒)。
“写作间”不是一个流派,没有明确的主义,也并不立志于掀起一个运动。但他们仍是有迹可寻的,从风景到抒情到玄想到超现实主义之梦再到时代之诗,最终落到最朴实的一点——劳动。正如付维自己所说:“诗歌的里程碑直到丰碑都不是由主义和流派来完成的。绝对是一首一首超凡之诗,甚至几个具体诗人的名字来完成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只相信进入选本的诗人,而不相信进入文学史的人。”
4. 反对及90年代
诗人孙文波如今已成为一名独树一帜的诗人了。他为此付出了极高的代价,但终有所收获。正如付维所说:“他身上体现了多种美德:劳动是一种美德,成功是一种美德。他在比他年龄大或者小的诗人面前都像一位兄长,都能保持雅量和宽怀。他对自己的诗非常自信,但同时又赋之以艰苦的劳动来使自信能够名符其实。他最终将对中国现代叙事诗作出贡献。”他最初作为“红旗”抒情诗的发起人,抒情的偏爱一直持续到1988年。1989年是他最为关键的一年,这一年他同肖开愚、欧阳江河创办了《反对》杂志,及一年结集一本的《90年代》。“反对”作为文学革命的永恒话题,“反对”诗人正以这一“反对”形象实践着这一永恒的话题。
“反对”诗人以“抑制、减速、开阔的中年”(肖开愚)特征,反对了诗歌中的抒情品质,努力将诗歌词汇扩大到非诗的性质并将诗之活力注入诗的反面——世俗生活。他们崇尚知识、热爱阅读、关注世界文学的最新动态。知识分子精神或知识分子身份是他们诗歌中强调的重要核心。他们以罗兰·巴特或福科为理论武器重新检讨文学并消解抒情的权势(按照巴特说法这种抒情话语的权势是不纯洁的,他们赞同这一观点),以达到另一神话——“反对”神话或“中年”神话。孙文波顺利结束了“红旗”的青春,进入安之若素的中年,大量的“现实”进入他的《散步》、《还乡》、《地图上的旅行》以及最近的《新闻图片》:其实还是说说看的见的事物好一些。
绵绵的雨丝,泥泞的道路,以及
树的霉暗,瘟疫袭击的人群,……
——孙文波《枯燥》这种“现实”的运用使这些作品获得了特有的现实意义,也获得了真正有力量的现实感。人们将这种现实感,称为诗学上的“叙事性”,它使得孙文波的诗歌具有一种亲切、坚实和道德感等可信赖的特征。特别是他在叙述中对于此的选择、安排、调度、控制所形成的张弛有度的节奏和语调,更是成为其诗学特征的重要方面。“反对”的语言策略在此显示了一种新的写作的可能性,孙文波及“反对”诗人在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