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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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全本- 第1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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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毕没有反感,他才问道:“毕师傅您在这儿干多长时间了?”

  老毕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又刨了一下煤。老毕使用的镐头很锐利,刨在煤壁上冒出一股白烟。
  周水明以为老毕没听见他的话,又问了一句。
  老毕这次说话了,他说的是:“我操你妈!”
  这个混账东西,连句人话都不会说,简直就是一条疯狗!周水明把眉头皱紧,决定再也不搭理老毕。
  周水明注意到了,在这个窑下干活的窑工,人人的表情都有些恼怒,个个的脸都有些变形,好像都咬着牙,不愿说话。窑工之间好像互相仇视似的,恨不得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他们不开口便罢,一开口就是骂,骂得都很恶毒。周水明分析,由于窑主及其打手们对窑工的压迫和剥削,这些窑工都过于压抑。他们出来打工,本来是为了挣钱,好盖房子,娶老婆,过上好一点的生活。没想到他们不但挣不到钱,想走也走不了,成天被关在窑里当牛作马。也就是说,他们本来想上天堂,却被投进了地狱。不管谁遇到了这样的事,都会受不了,都会郁闷,着急,甚至变态。周水明认为自己的分析是思想的闪光,在黑暗的窑下,他为自己的思想能有这样的闪光而得意。因思想高明,他对窑下恶劣的环境就有了一定的超越性。
  他只超越了一会儿,就超越不动了。拉着空拖车往掌子面走时,有一个窑工老是往李正东拉着的拖车上踩,李正东一回头,窑工下来了,李正东刚往前走,窑工的双脚又踩在拖车上。这样反复多次,李正东只好拉着人家往前走。须知拉一个活人也很沉,周水明有些看不过,对那个窑工说:“你这样不好,小李是头一次下窑,你不能这样欺负他。”
  窑工从李正东的拖车上下来了,待周水明走到他身边时,他却踩到了周水明的拖车上,说:“你不让我欺负他,我就欺负你!”
  周水明说:“下来!”
  那个窑工不下来,像摇鞭子一样摇着自己的绳套说:“喔,喔,驾!驾!”
  周水明一把将窑工推了下去。
  窑工扑上来,和周水明扭打在一起。
  监工过来了,照周水明屁股上就是一鞭子。窑下的监工不止一个,一个班至少有三个,窑底、巷道和掌子面都有。
  周水明被抽得一跳,毛了,反问监工说:“你怎么不问原因就打人?”
  监工说:“老子打人从来不问原因。”
  “你这样随便打人是犯法的!”
  “老子就是喜欢犯法!”监工把弹力很好的钢丝鞭窝了窝,甩手又向周水明抽去。周水明躲闪不及,被抽在大胯上,尽管隔着衣服,周水明还是觉得火辣辣的疼。周水明真想亮出他的记者身份,让监工知道,这样打一个记者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但他还是忍住了,说:“好,好,你厉害。”
  周水明的耐心受到了极大的考验,把卧底计划由三天调整到两天。这里的确不是人待的地方,待两天就足够了。

  六

  这个窑上的工人是两班倒,一个班干十二个小时。等周水明终于从窑下出来时,天已黑透了。他觉得风有些凉,空气有些甜,仰脸试了试,原来窑上正下小雨。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样,他突然觉得有些委屈,鼻子一酸,差点流了泪。他累坏了,饿坏了,也渴坏了。他干吗要受这份罪,他图什么呢?干了一班活儿,本该洗个热水澡。出了窑他才知道,这个窑上没有澡堂,别说洗热水澡了,连洗把脸的凉水都没有。窑上食堂的用水是从别处拉来的,存在一口水缸里,只许伙夫做饭用,窑工一律不许动。怪不得窑工身上都是那么黑,脸上脖子里的煤垢结了一层又一层。既然没地方洗澡,窑工们出窑后,连宿舍都不回,就直接奔食堂吃饭去了。
  只有周水明一个人拐到宿舍里去了,他惦着他的真皮手包儿和手包儿里面的东西。到宿舍里一看,他的脑袋轰地一下,霎时就大了。他的被子被人从编织袋里掏了出来,胡乱扔在地铺上,瘪瘪的编织袋也在墙角扔着。他过去捡起编织袋先摸了摸,再撑开口儿看了看,里面别说手包儿,连包手包儿的黑塑料袋子都不见了。坏了,一定是哪个窑工把他的手包儿偷走了。他揪起地铺上别人的被子,挨个儿翻,挨个儿抖落,除了纷扬的煤尘,哪里有他的手包儿!他不甘心,转着身子,看地铺上哪儿的谷草比较厚,就去哪儿扒拉。他像是小时候在谷子地里捡谷穗儿,对每一堆谷草都充满希望。结果他看到的不是沉积下来的一层煤面子,就是被盘碎的草末子,好像还有臭虫。这怎么办?他的手机,他的钱包儿,他的印有报社字样的采访本,他的派克牌金笔,每样东西都与他有着亲密的关系,他怎能舍得这些东西离他而去。比如手机,是他与人交流信息的工具,有手机在握,他随时可以和妻子联系,和朋友联系,走到哪里都不觉得孤单。没了手机呢?等于切断了他与周围世界的联系,他成了瞎子、哑巴和聋子,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他想喊叫,想骂人,操他妈的,这里真是贼窝子啊!
  李正东端着饭碗过来了,问他怎么还不去吃饭。
  周水明说,他的手包儿不见了。
  李正东对他的手包儿似乎并不关心,还是让他快去吃饭,说再不去,菜就被别人盛完了。
  晚饭是馒头和清水熬白萝卜片子。萝卜片子盛在一个大盆里,周水明去打菜时,萝卜片子已被别人捞光了,盆底只剩下一点菜汤。菜汤他也要,菜汤咸咸的,起码会含有一些盐分。他在窑下出了那么多汗,需要补充盐分。李正东把盆子端起来,帮周水明把剩下的菜汤都倒进周水明的瓦碗里去了。
  周水明一边大口吃馒头,一边还在想他的手包儿。他有些走神儿,正想要不要跟齐老板报一下案,忽听崖头上的狗叫成一片,坝子里有人跑动,有人喊打,空气突然紧张起来。窑工们不知出了什么事,纷纷向坝子里跑去。齐老板大声喊二锅子,要二锅子“快关门!快关门!”二锅子咣当把大铁门关上了,外面的狼狗仍在疯狂叫唤。
  几个监工扭住一个人,在往齐老板办公室里押。有的抓胳膊,有的揪着头发摁头,有的踢腿。窑工们互相问:“谁?谁?”有人小声回答:“像老毕。”
  老毕从窑下出来后,见有一辆汽车在煤堆旁边停着,车上已经装满了煤。他没有去食堂吃饭,而是悄悄钻到汽车下面的阴影里。在阴影里观察了一会儿,见司机和两个装煤的人进了驾驶楼,他才从车下出来,蹬着汽车轱辘,迅速爬到车上。他浑身上下都是黑的,跟一块煤也差不多。他想把自己混同车上的煤,跟煤一块儿逃出去。汽车开动了,他把自己的脸贴在煤上,像是生怕露出了牙齿和眼白。他在心里为自己祷告,老天爷保佑,放我出去吧。他听见铁门打开了,心里跳得厉害,几乎连气都不敢出。只要出了这道铁门,再躲过狼狗,他就算逃出了魔掌。不料装煤车在门口停了下来,像是有人打着矿灯在车下车上检查。一道电光从他身上扫过,又返了回来,最终还是停在了他身上。电光停在他身上时,他觉出电光热辣辣的,像是在烧着他的皮。直到这时,他仍没有动弹,仍抱有一丝侥幸心理。他甚至想,死了吧,死了也比在这里活受折磨强啊!然而装死是不行的,他还是被二锅子发现了,二锅子说:“有人,一个两条腿的家伙,下来!”
  老毕再不动也蒙混不过去了,他想从车上跳下来,往大门外冲一下试试。由于车上的煤装得太满,太高,他一跳,就摔倒在地上,还没等他爬起来,就被二锅子和把大门的人摁在了地上。
  监工们把老毕押到齐老板面前,命他跪下。老毕不跪。二锅子朝他腿弯子里踹了一脚,他的腿往前弯了一下,还是不跪。
  齐老板说:“老毕你不够意思呀,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要走呢!”
  老毕不说话。
  “你是本窑的骨干力量,挖煤的手艺不错,谁走你也不能走呀!”齐老板突然提高了声音,“说,还跑不跑?”
  老毕的两条胳膊还被人扭着,他把身子拧了拧,还是不说话。
  齐老板说:“给他打上记号,看他往哪里跑!”
  办公室的门开着,好多窑工都站在门口往里看,他们的目光都很惊恐。他们见过用烙铁给骡子和马身上打记号,没见过给人打记号,不知给人打记号怎么打,用什么打。齐老板好像不反对窑工们站在门口看,他懂得杀鸡给猴看的道理。屋里有一炉煤火,火苗子红中带绿,燃得很旺。二锅子把一把煤铲放在炉火里烧,一会儿就烧红了。二锅子把煤铲抽出来了,举起来向老毕的脸上烙去。他大概要检验一下煤铲的热烈程度,往煤铲正面吐了一口吐沫。吐沫一吐上去,吱啦一声,冒起一朵白烟就干了。屋里弥漫着一股腥气。
  老毕乱蹦乱跳,使劲把脸埋下去,又仰起来扭向一边,不愿意被打上记号。人要脸,树要皮,他脸上要是被打上记号,等于树被剥了皮,他还怎么活!
  二锅子喊着:“放倒!把他放倒!不行捆上这个狗日的!”
  这太残忍了!太惊心动魄了!周水明也在门口的人堆里站着,由于紧张和激动,他全身僵硬,手脚都变得冰凉。他喉咙里还一下一下往上翻苦水,苦水里有一股刚喝下去的萝卜汤味儿。他使劲往下压,才把苦水压下去,才没有“哇”的一声喷出来。他看过一些电影,在群众的生命面临危险的关键时刻,总会有一些隐于地下的革命同志冲出来,阻止敌人的血腥暴行,把枪口引向自身。于是这些人就成了英雄。他想,他是不是也应该像英雄人物做的那样,振臂大喊一声:“住手!我是记者。你们不能这样!”但他没有喊,没有暴露自己。他很快为自己找到了不喊的理由。正因为他是记者,他才要继续观察事情的进展,才要目睹事件的全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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