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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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全本- 第1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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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紧把她抱住,叫一声“我的儿……”翠翠哇地哭出来,婆婆说别哭别哭,也禁不住呜咽了好半天。马栓垂头抽烟,找不到话说。
  翠翠进了马家,马家就像多了个儿子。她没小栓吃得多,却比小栓做得多,灶头、田头的活路,样样都利索。江汉平原上开镰割稻子的时节,她肚子里一阵绞痛,手里还攥着镰刀,仰面倒下去,就把儿子生在了一片厚实、金黄的稻草上。翠翠望着宽阔、炫目的天空,咕哝着小栓的名字。儿子血肉一团,竟没有一点哭声。直挨到天色麻麻黑,马栓老婆去寻儿媳妇回家吃饭,才发现自己当了奶奶了。
  马栓给孙子取名叫马富,翠翠说不好。马栓又取名叫马贵,翠翠也说不好。马栓对儿媳有愧,凡事都依她,就让她自己取。她想想说:“暂且先叫着稻儿,等小栓回家,再让他取大名吧。”马栓觉得儿媳有主见,也懂礼节,自然是答应了。
  稻儿小小的,虚弱得简直不像马小栓和翠翠的儿子,三天睁眼,七天才哭出第一声。翠翠的奶子饱胀得不得了,稻儿每次吸的却不满一小勺,吸完还打个嗝,全都喷了出来了。恰好马小善人的三姨太也生了儿,没奶水,就差了管家来请翠翠去当奶妈,报酬嘛,随她提。马栓不点头,也不阻拦,任翠翠自家拿主意。翠翠就冷笑一声,指指墙上发黄的“革命功臣”四个字,说:“你家少爷也配吗?!”管家恼羞成怒,瞄一眼翠翠怀里面黄肌瘦的稻儿,恶语道:“造孽,奶水流成河,倒要把革命孙子饿死了。”稻儿挨了咒,此后发烧不停,腹泻呕吐,吐奶水、白泡泡、黄胆汁,脖子发硬,身子烫得如一块火炭。请了郎中来,都没哪个敢下药了。郎中说:“我只能医病,不能医命……送到庙子里去吧,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翠翠立刻拿袄子裹了稻儿,大踏步就往村外走。马栓夫妇心急腿慢,跟在后边赶。沿大堤逆江而上十七八里,有一处镇江寺。即便那儿真有灵丹妙药,这十七八里也是远了点,走了一个时辰,翠翠手里越抱越沉,拿手指到稻儿鼻孔探一探,竟试不到一丝出的气,翠翠傻了半晌,仰头号了声:“天!”泪水滚滚而下,啪嗒啪嗒都打在稻儿的脸上。无论是挨父亲的打,还是被马小栓抛弃,她都没有这么伤心过。这会儿她哭了,是咬紧了嘴唇,闷闷地哭,马栓夫妇站在一旁,吓得手足无措,浑身哆嗦。不晓得哆嗦了多久,可能就一小会儿工夫,长得却像一百年,百年之后,听到一个和蔼的声音,问:“贫尼有什么可以帮助施主的吗?”
  说话的是一个穿灰袍的老尼,她身后几步远,是一圈粉墙围住的小小铁相庵。马栓结结巴巴把事情说了。老尼说:“赶紧进庵吧。”马栓急了,说,合适吗,庵里全是尼姑呢。老尼合十道:“施主,镇江寺供的佛和无相庵供的佛,有什么两样呢?”翠翠听不得这么多废话,抱着儿子,已三步两步抢进庵去了。庵里燃着细香,有点甜甜的,微微腻人,佛前一只红蒲团,翠翠看去,如一团红云。她把稻儿放在蒲团上,不住叫:“儿呀儿呀,娘把你交给别人了……交给别人了。”一个老婆子举起一只小榔头,“当”的一声钟磬响,真是让人心胆俱裂的。
  马稻儿在铁相庵里拖了三天,竟捡回了一条命。
  十
  马稻儿是在尼姑们的细手上长大的,长到八九岁,唇红齿白,出落得像个标致的小姑娘。满了十二岁,主持老尼给他剃度了,还取个非僧非俗的名字,叫“渡江”。不过,很少有人叫渡江是渡江,庵里都叫他是“娃娃”,或者“我的娃娃”。娃娃身子孱弱,尼姑们托了钵,穿乡过镇去给他求羊奶、牛奶、人奶,还买鱼给他熬鱼汤,熬得雪白,肉和骨头都成了糊。村里杀年猪,有人家请了去念往生咒,尼姑就讨一块上好的五花肉,回庵剁了给娃娃做元子。待他叫得清师太、师父、师伯、师叔、师姐了,就掐了葱、蒜苗,和了豆豉,给他炒川味的回锅肉,香得扑鼻子,是真正的佛跳墙。这娃娃就恃宠而骄,在地上、墙上磕一下,或者谁说了他半句的重话,也不哭,也不闹,却是埋了头,死也不吱声,尼姑们托住他下巴让他抬了头,就看见他一双大眼,泪水汪汪的,把她们心痛得赶紧抱住,不住口叫“乖娃娃”。逢年过节,住持老尼会打发娃娃回马村的老家。回了老家,他却依旧是稻儿。他不晓得爹已经早没了,当然,他也从没听说过爹是何人,人在何方。他娘翠翠,寡言少语,只木木地盯着他看。他长得不晓得像谁,瘦得如一根豆芽,披着袈裟,头皮精光,吃饭要先打阿弥陀佛。翠翠看他,是看儿,也是看生人,心里像堵着一坨铁。马栓和老婆整个被马小栓的死讯摧垮了,头发全白了,端一碗饭手都打哆嗦,说一句话就流口水,是活不了几年的老人了,根本不晓得该怎么跟这个小和尚亲热,虽然他还叫稻儿,还是他们的独孙孙。稻儿看他们,也没有话好说。吃的呢,因为稻儿算出家人,回家总是一桌萝卜白菜,清汤寡水,吃得他肚子里发酸,却也不说破自己在庵里是不忌鱼肉的。挨过一夜,明天该回庵子了,爷爷、奶奶松口气,往他手里塞几个白面馍馍,或者一块糯米糍粑,叮嘱天冷要加衣,走路要走大路,就去木工房里劈木头、锯板子。翠翠却咬紧了嘴巴不说话,也不给稻儿塞东西,也不送出门,只怔怔看着他,看得他发怵。他埋了头,鞠个躬,双手合十,退出门去。稻儿自懂事起,就是害怕母亲的。
  回铁相庵的路有两条,一是顺着江堤走,这就是大道。还有一条自然是小道,从马善人家门楼前抄过去,要省下大半里。马善人家豢养了一条大黑狗,就放在院门前巡游,专咬借道的、要饭的,不晓得多少人曾被它撕得血淋淋。但稻儿大道走腻了,江上百舸争流,也成了寻常的一幅画,走着走着,就岔到了石板小道上。小道掩在油菜地里,正是清明过后,下过酽稠的雨水,油菜都已经收了,满鼻子都是水烟气和油菜香,他手里的钵,盛着奶奶刚从蒸笼里取出的一块热糍粑。穿出油菜地,就望见一箭之地外,马善人家门楼巍巍,门口一洼水塘,环绕着百十棵垂柳,说不出的富贵逼人。他稍一踌躇,还是径直走过去。走了几步,忽然听到有马咴咴嘶鸣,刚刚还在耳边,眨眼间就儿儿冲到了跟前来,马上一个少年,正是小马善人的少爷马宝宝。马宝宝名忠良,字源长,宝宝是乳名。宝宝长得虎头虎脑的,跟稻儿同岁,体魄却大了不止一两圈,左颧骨上一块红胎记,像是啪地盖上去的一方印。宝宝后边跟了大黑狗和提了王八盒子的狗腿子,马蹄几乎要踢到稻儿脸上了,他才一勒马缰,拿鞭梢指着稻儿,笑嘻嘻问:“尼姑庵养了个俊俏小和尚,莫非就是你?”稻儿烧红了脸,怔怔地说不出话,只觉得托着的热糍粑,烫得手轻微地发抖。马宝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说:“你害羞了?真像个小娘子……”说着,就把那鞭梢托着稻儿的下巴向上抬。稻儿把头一扭,却没把鞭梢扭开,宝宝胯下的马反指着他脸喷响鼻,一股臊味冲得他都要晕死了。宝宝探下身子,伸了萝卜粗的手掐到稻儿的嫩脸上。他说:“上来,跟了我去耍一回……明天我也投了庵里给尼姑们当干儿。”狗腿子就过来抓住稻儿的衣服,要把他拎上马背去。稻儿拼命挣扎,狗腿子哪肯罢休,大黑狗一边呼噜呼噜叫着,很兴奋的样子。马宝宝更乐了,在鞍上颠来颠去。稻儿突然吐了狗腿子一口痰,痰粘在他右眼上,他手一松,稻儿拔腿就跑了。马宝宝气坏了,打了个呼哨,大黑狗恶嗥一声,飞也似的追过来。稻儿身子轻,跑得也快,灰色袈裟飘成了一朵云。但再快也快不过吃人的畜生,跑过十几棵柳树远,黑狗已把袈裟下摆撕了条口子,稻儿一急,扑出去,摔在地上翻了滚儿,黑狗就立着、阴着眼看他,等他站起来,扑上来又咬。这一咬,在稻儿手臂上咬掉一块肉,立刻就鲜血淋漓了。马宝宝远远看了,大呼:“好,好,乖儿子,咬死他!”黑狗更来了劲,直起狗掌撞进稻儿的胸口,一口就要咬破稻儿的心窝子。稻儿绕着一棵柳树转,转了两圈,突然发现手里还抱着钵,就慌慌张张朝狗头上一掷。钵掷在地上,立刻就破了,狗大张了嘴,一口咬住滚出来的热糍粑!
  接下来的情景,把稻儿吓傻了,黑狗从鼻子里挤出嗞嗞的惨叫,在地上不停地打滚儿,那团滚烫的糍粑裹着它的牙,吞不进、吐不出,像烙铁般把它往死里烫。马宝宝也看得目瞪口呆,下了马,不住口地叫:“乖儿乖儿你咋的了?”那黑狗完全发了疯,一转头,对准主人的脖子恶狠狠地一扑,要咬断他的喉咙管。马宝宝“妈呀”一声,仰头就倒。狗牙被糍粑粘住了,它张不了口,狗头就成了一只射出炮膛的哑弹,正好有力地击在马宝宝的裤裆上!马宝宝立刻倒了地,双手还捂住裤裆,滚了好几滚,口吐白沫子,没了声气。狗腿子扔了王八盒子,抱起马宝宝冲稻儿大喊:“你杀了少爷!你杀了少爷!!你杀了少爷!!!”
  黑狗嗖地窜进油菜花地里,无影无踪了。稻儿还在发懵,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了天黑透,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回铁相庵。尼姑们争着把他抱了一回,叫着“我可怜的娃娃”,真像是劫后重逢,恍然梦中。马善人家的狗腿子已来过几拨,杀气腾腾,索要马稻儿。小马善人在南京立法院开会,正在火速赶回武昌的船上。好在马宝宝并没有死,已经送到武昌第一医院去。一个刚从南京来挂单的尼姑红了脸,正色安慰稻儿:“不是太可怕的,他只是被撞破了卵。”然而,更多的人晓得,马善人家五代单传,破了卵,就是断子绝孙的事。
  稻儿已经无法在铁相庵安身了。住持老尼让稻儿拿了她的亲笔信,连夜去投镇江寺。稻儿跪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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