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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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全本- 第1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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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疙瘩出门已有十年以上了,走的时候,他正在打摆子,媳妇饿得眼睛一片黑,女儿柳芬,不到两岁,只剩了一张皮,看光景,只有全家人抱成一团死。他自然是不甘心,就抱了个土碗,门后寻了根棍子,摇摇摆摆,跟着乡亲们走了。他跟媳妇说,第一碗讨到手,不管是米糠还是麦麸子,立马就托人捎回家。一天一夜后,他讨到第一口吃的,是一块馊馍馍,他看都没看,饿狼般一口就吞下肚。讨到第二口吃的,是两块生地瓜,也看都没看,饿狼般就啃了去。等他有一天猛然想起媳妇和女儿,已经离家七百里地了。他没胆量往下想,也不敢找人去打听,只觉得该死的是自己。前边一座小小城池,有两支队伍在争地盘,炮火打得昼夜不停,要饭的都陪着小心,远远绕开了去。他偏不,径直就奔着战场去,有点不想活了的意思。这时候,瓢泼大雨落下来,枪声突然就停了,兵们都缩回壕沟、地堡里去抽烟、喝酒、打牌了,丢了死掉的弟兄横七竖八在烂泥里,没人管。这就让柳疙瘩发了财,他把死人脖子上的、口袋里的,都剥干净了。起初,他还不敢拖枪,但又舍不得,就举起来朝大石头上没命地砸,砸成小块当作废铁卖。后来,他不当叫花子了,他蜷在地洞、树洞或者破庙里,总是竖着耳朵听,哪儿在打枪?只要有枪声,银洋就会滚滚而来了。他还发现,枪最值钱了,因为世道乱,乱世英雄起四方,英雄哪缺得了炮火呢?天可怜柳疙瘩,那些年,枪炮声真比天上的雷声还要多,河南的苦人柳疙瘩就成了有钱的阔人了。柳疙瘩换了行头了,穿了绸缎,戴了礼帽,不打仗的时候,人模狗样地往闹市里边扎,喝酒、吃肉,还去听戏、泡窑子。民国十四年,他追着孙传芳大军的枪炮声,跑到江西景德镇郊外,捡了挺歪把子机关枪,外搭一支勃郎宁。当晚他揣着勃郎宁去了沉香楼,想找个好买主。但酒下肚子,就忘了买卖了,和几个伤兵争起花魁来,被伤兵合力揪住,从二楼的回廊上扔下去。楼下正在摆宴席,他万幸摔在酒桌上,捡了一条命,但盛红烧蹄的瓷钵被他屁股压碎了,尖锐的瓷片挺起来,扎破了他的卵。
  柳疙瘩疗好伤,已是半个废人了,从此就把许多念头都绝了。他安心打扫战场,而在衣食住行上,完全等同一个捡破烂的人。他随身扛着大麻袋,里边盛满钱财和一只臭猪头,无论穿州过府,还是荒郊野店,别人都躲他两丈远,人财从未出差池。有一天在九江,柳疙瘩偶然遇见柳营出来讨口的老乡,老乡见他吓得如见了鬼,以为他早死了。而被柳疙瘩以为饿死了的媳妇和女儿,也还在饿一口、饱一口地苦捱着。柳疙瘩听了,仰天大笑,继而泪雨滂沱,他说:“天不绝人啊……”他开始把钱一坨一坨往家寄,但绝不提自己人在何方,在干什么。
  北伐军苦攻南昌,逾时不止一月,大小血战凡三十次以上,柳疙瘩藏身在城墙洞里,瞅准时机捡破烂,拖回来的东西,差不多把洞子都要塞满了。最后一天,鬼使神差,他拖回来的竟是奄奄一息的马小栓。
  马小栓身子复原后,柳疙瘩带他去赣江边寻个小酒馆说话。马小栓扑通跪倒,磕头谢柳疙瘩大恩。柳疙瘩说:“你谢得了吗?”马小栓摇头。柳疙瘩说:“那就坐起来喝酒吧。”
  酒喝了三碗,江上飞起小雪。柳疙瘩说:“大恩不言谢,谢恩全他妈是假的,比纸上谈兵还要假,只有报恩才是铁实货。你要报恩,就去柳营做俺家上门的女婿,把从前你姓什么,叫什么,还有什么狗屁的校长,都统统烂在肚子里。你要不依呢,俺们喝完了酒就分手,俺还送你盘缠,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就当你从没遇见俺这个人。”马小栓默默喝酒,吃菜,吃得大饱,横手把嘴巴揩了,恭恭敬敬问柳疙瘩:“柳营怎么走?”
  十七
  马小栓在柳营一住十年,而柳疙瘩却从此没了音信了。他和柳芬的小日子,过得还是热烙的,柳疙瘩寄回来的钱,盖了院子、起了楼,还开了渠,引来了贾鲁河的水,大门一开,就对着自家百十亩的青油油玉米林。后院子里还拴着骡子,拦着肥羊。炕上的红花被子,一层层叠得山高,一辈子都用不完。烟囱也高高的,到了天擦黑,就冒出浓黑的烟柱来,锅里的烙饼嗞嗞响,谁见了,都晓得这家子过得是流油的。柳芬是个好媳妇,对马小栓是百依百顺的,可不会生孩子。当她唉声叹气时,他脑子里偶尔一闪念,浮出翠翠挺起的肚子。贾鲁河边有座娘娘庙,初一、十五,柳芬总提个篮子,盛了鸡蛋、白馍馍去上香,祈早生儿女,也祈爹爹平安回来、娘能重新开眼。娘的眼瞎了多年了,柳芬请过多少碗娘娘庙的清水回来给她洗,她却总是只看见一团雾。有天早饭,娘突然对女儿、女婿说:“俺昨夜看见一条金龙,吞云吐雾,凶神恶煞的,立马要来了,你们赶紧逃了吧。”女儿、女婿自然以为她在说昏话。晚上上炕,娘又原话唠叨了一遍,马小栓倒还没什么,柳芬就觉得身子发紧,好一阵打哆嗦。明天起个大早,柳芬就提了篮子,要去娘娘庙请个签。娘说:“去不得,虎从风,龙从水,你去河边,它先来把你吃了去。”柳芬心口咚咚跳,问该上哪儿呢?娘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高处总有高人吧。”说着,就摸索着牵了骡子来,让女儿坐着,女婿赶着,还拴一口藤筐在骡子屁股上,说:“赶紧走。”
  时令正值初夏,太阳亮得发辣,骡子翻上柳营背后的缓坡,放眼望去,庄稼和树都很盛茂,到处是难得一见的翠色,农民提了锄头在田坎上徘徊,一只黄狗追着骡子的腿,撒欢似的又咬又叫。马小栓笑起来,说柳芬:“多好的天气,偏娘是个瞎子,看得见黄龙,却看不见眼前这景象……”柳芬听了,有些不快,想回嗔一句什么,却张了口,瞪圆了眼珠子,指着个地方,怎么也说不出话来。马小栓吓了一跳,顺着她望过去,只见贾鲁河上黄水滔天,汹涌而至,分明看看还隔一里二里,眨眼就滚过了沟渠、田坎、青纱帐,一头冲进了柳营里,营子里的街巷、院墙、拔地而起的旱柳、老槐,立马就崩溃了,刚刚还活生生的人和牲口,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茅屋顶被水掀走了,跟草帽似的顺水漂……骡子都吓得定住了,马小栓拿肩扛住它的屁股,使劲地往坡上推。柳芬半晌才回过神,哭了声“娘……”差点儿就晕死了过去。黄水追着山坡的脚根,不依不饶地升起来,把坡困成了一个个孤岛。
  水势减下去,已是三天三夜之后了。然而,一望无际的,还是水,水上漂着漂不完的树枝、门板,死猪和死人。马小栓两口子,全靠柳芬她娘的藤筐捱过了这三天,筐里一层层满盛着馍馍和烙饼。柳芬吃一口,哽咽一口,马小栓死活都没法劝,只盘算如何活下去。他做梦也想不到,这是他从前的校长,炸开了花园口黄河大堤,想借水势阻挡长驱直入的日本军。黄水泛滥,淹没了十七个县,继而沿贾鲁河扑入安徽,裹挟着百万口良贱的浮尸,夺取淮河水道,扬长而去了。
  马小栓面朝黄水,想起东征、北伐,自己也算一条敢迎着枪子儿跑的汉子了,天晓得黄水之狠,竟在枪炮之上百倍呢!太阳依旧出来,照着无边无际的水面,射得他眼睛发花,身子发抖,竟在自家裤裆里撒下一泡热辣辣的尿。
  十八
  路上全是逃难的人,捏着根棍子,托着口破碗,埋头看着自家的脚板走,没一个有心思去望望头上的青天。往哪儿去,他娘的天知道,横竖该是一块高点的、干点的地方吧,有粥喝、有炕睡,不被野狗咬。马小栓的骡子,在被难民们饥馋目光的逼视下,他自己挥起柴刀把它给砍了。骡肉分下来,马小栓两口子都有说不出的恶心来,各自想起没踪没影的爹娘,抱头痛哭,立誓从此积善、戒杀、不沾荤腥。
  水势渐退后,路边还立着些没被水拔走的大树,树干上都糊着厚厚的黄泥。柳芬累得拖不动脚了,马小栓扶她在一棵梧桐树下歇着,随身那口藤筐不离左右。筐几乎是空的,搁着几件衣服,还有几口讨来的吃的。柳芬说:“我要水。”马小栓把罐递给她。柳芬说:“我要吃。”马小栓从筐底抠出半块窝窝头。柳芬说:“我还要……”马小栓木木地看着她,她苦苦一笑,不知道要什么。头上树枝“咔”的一响,没等两口子回过神,一团东西嘭地落在了藤筐里:是一个乌黑的女孩儿。
  女孩儿大概是父母舍命把她托上树去的,样儿四五岁,全身没裹一块布,太阳晒得脸、嘴都裂了口,却全无一点惊恐相,不哭不闹,只瞪眼看着马小栓和柳芬。马小栓耷了眼皮不说话,柳芬伸手把女孩儿抱起来,叫了声:“俺可怜的儿……”女孩儿清清楚楚地,应了一声:“娘。”
  马小栓把女孩子放回筐里,随手提着走,还给她取名叫筐儿。走了好多日子后,看着像是出了黄泛区,筐儿却咳嗽、发烧了,一身火炭般的烫,上吐下泻,翻白眼,两口子束手无策。拖到前边一个荒凉小镇上,马小栓去草药铺拣了副药,却掏不出一个铜子儿来。老掌柜见他急得满头大汗,问了缘由、来历,还抓过他的手摸了半晌,说:“救人要紧的。钱嘛,你可以做工来还我,反正看你的样子,也有的是气力。”马小栓吐口气,千恩万谢了。药铺背后是一座乱七八糟的院子,储料的仓库,没马的马棚,轮胎瘪了的大车,垒起来的麦草垛,等着劈开的木柴,东一堆西一堆的砖瓦,还有一座倒塌的铁炉子。西北角的一间屋子,有炕、席、蛛网、灰尘,马小栓带着妻小,就搬进来住下了,真是家徒四壁,但也算是有了一个家。马小栓问掌柜,我干什么活?老掌柜说:“只要手脚勤快,没有找不到的活。”马小栓躬身说:“懂了。”
  马小栓见啥做啥,把柴火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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