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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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全本- 第1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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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杀了我吧……”先前那人呵斥了声什么,耐着性子道:“师父,俺们什么时候杀过好人呢?你是看得到的,日本鬼子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说着把渡江拉起来往炕上推,但渡江只肯坐在炕沿边。他摸摸摔痛的地方,咕哝说:“善自有善报,恶自有恶报,急什么?”那人终于火了,呸了他一口,油灯噗地爆出许多火星子,“屁话!扬善惩恶,不需要人做吗?”渡江沉默良久,叹口气,说:“我手无缚鸡之力,我能做什么?”那人伸出铁钳般的手,在渡江手上、胳膊上使劲捏了一回,捏得渡江龇牙咧嘴的。那人笑起来:“妈的×,俺要的就是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料。你听说风杀口死人了吗?”
  渡江说:“听说了。”
  “死了人要做法事是不是?”
  “是啊。”
  “知道这回死的是谁吗?炮楼新来的渡边小队长。鬼子没一个好的,又数这个炮楼的鬼子最歹毒,他们进了村,连七十岁的老人都不放过……可总算中了俺们的埋伏了,一颗地雷送渡边回了老家去。”
  “真是了不起。”
  “剩下的,就看你的了,小师父。”
  渡江一时气紧,身子打了个哆嗦,半天缓过气来,说:“给我盛碗饭来吧。”
  十四
  第二天的天空,依旧是旱蓝旱蓝的,吃早饭时,渡江想把粥和馍馍填齐喉咙,即便要死,也带着囫囵身子转世。等碗摆上来,热气冲得他脑门子流汗,一下子就觉得已饱了。渡江是由维持会的汤会长带进炮楼的。汤会长是典型的汉奸加肉头地主相,礼帽、墨镜、长袍、金链子怀表,领口一圈全被汗水泡湿了。他坐在渡江的自行车后座上,压得车子嘎吱嘎吱响,渡江听了,心上说不出地难过起来了。先前那个人交给渡江一只竹篮子,上边蒙着一块白布,下边是白馒头,馒头下藏着一颗经过特殊处理的手雷,他说,做完法事,把导火线一拉,交给一个鬼子,扭头就走。手雷一响,他们的人就会冲进来。汤会长是自己人,会保证师父的安全,就是要死也是汤会长先死。他拍拍汤会长的大肚皮,“俺说得对不对?”汤会长一脸苦相,说:“自然是队长说得对。”
  炮楼前一条壕沟,汤会长隔沟和一个白面书生模样的翻译官喊了话,那边放下吊桥来,渡江就把车推进去,汤会长替他提着竹篮,就像拿着个烫手的山芋,左手、右手不停地换。进了炮楼,渡江反倒安了心,拿袖子揩把汗,到处看看。太平洋战争把日本拖垮了,炮楼里冷清清,没什么好看的,一块院子,四边堆着杩斗、沙包,沙包上坐着几个伤兵在抽烟、晒太阳,还有几只鸡啄食、拉屎、乱走,其余都是兵,年纪小得跟孩子一样,不出操,也不打绑腿,就那么松松垮垮地,盯着个自家的鞋子,或者地上的鸡屎,愣愣地出神。看见渡江和汤会长进来,日本兵有了些生气,汤会长摸了纸烟出来,点头哈腰,给这个一支、给那个一支,日本兵伸手到他竹篮里边摸,他吓得赶紧往翻译官身后躲。翻译官就叽里呱啦说了一通鬼子话,众人一下子安静了。有个小鬼子,最多十四五岁吧,一脸奶毛,还戴着副钢丝边的圆眼镜,放到学堂里,也该算小娃娃,但他也挎了支比身子还长的三八大盖步枪,屁股上吊着刺刀,嘴上叼了根纸烟,分明是一个兵,踱到渡江跟前,很腼腆地笑一笑。渡江愣了愣,不晓得他要做什么,也就回了他一个笑。那娃娃兵伸手在自行车上摸了摸,敲了敲,很满意地咕哝了句鬼子话,把车拖过去,纵身一跳,就骑在车上了。渡江还没有回过神,那娃娃兵已经蹬着车,在院子里兜圈子。院子不大,到处有人,堆着杂物,但那娃娃兵在缝隙中骑得飞快,快得如一团黄色的影子,只听到嗖嗖的风声,把渡江,还有其他鬼子兵都看傻了,他从没想到过,还有人把自行车骑得这么漂亮的。那娃娃兵骑到得意处,突然把车龙头丢了,双臂展开,望着旱蓝的天空,跟一只要飞起来的鸟似的,太阳打在他的脸上、身上,说不出的光彩逼人!
  就在这时,炮楼里钻出来个穿皮靴的老鬼子,冲自行车大叫一声,那娃娃兵猛地刹了车,跳下来啪的一个立正。老鬼子把渡江一把揪到跟前,又一掌推出去,渡江噗地摔倒了,只觉得脖子一痛,吊在胸口的护身符已经攥在了老鬼子手中。老鬼子并不算太老,只是看起来年龄最大,鼻下一撮黑胡子,大概是副队长或者是军曹。老鬼子又冲翻译官和汤会长叫了一大通,那两个人自然点头哈腰,渡江只听懂了一句:“是大大的良民。”老鬼子脸上的杀气收了一点点。
  法事就是在院子里做的。炸死的渡边小队长和另一个鬼子都裹在白床单里,用两块门板从昏暗的小屋抬出来,散发着刺鼻的腐烂味。苍蝇嗡嗡地扑过来,兵们不停地挥手去驱赶。院子里的马和猪忽然叫起来,在那一小会儿时间里,渡江弄不清自己要超度的,是两个人,还是两头畜生呢?他把竹篮放在小队长的脚当头,念往生咒的时候,日本兵就站在他后边。渡江严肃、虔诚,念得很小声,即便是汤会长,也未必能听明白。他反复念的却不是往生咒,而是只有八个字:
  善有善报,
  恶有恶报。
  念得口干舌燥后,渡江最后唱了一句:“阿弥陀佛!”众鬼子也一齐唱:“阿弥陀佛……”
  渡江端起竹篮,把手悄悄伸进篮底拉了导火索。他心情变得特别的平静,如在一场盛典后履行最后的仪式。他转身把竹篮捧给了老鬼子。“然后,拔腿就跑。”这是先前那队长的话。渡江早瞄准了一个地方,两三步外,马槽的背后。就在这时,老鬼子接过竹篮,发了发愣,转手递给了那骑车的娃娃兵。娃娃兵接过篮子,朝渡江笑了笑,看起来依然有些腼腆,圆眼镜上阳光闪烁了一下。渡江血涌上来,脑子里嗡的一声,他想也没想,冲上去,夺过篮子,使出吃奶的劲,把它扔了出去。篮子正好扔在马槽后,剧烈的爆炸声和着东洋马的咴儿咴儿惨叫,棚顶炸穿了,草料呼啸着冲上天去,再纷纷扬扬地飘下来……所有的鬼子都呆了,包括早有预备的汤会长。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娃娃兵,他大骂了声什么,扑过去把渡江扑倒在地上,嗖地从屁股上拔出刺刀来,在渡江的脸上,身上,任何地方,发疯一般地戳着!他一边戳着,一边用奶声奶气的声音骂,就骂一个词,重复地骂着一个词!而他身手的确非常的敏捷,刺刀如急雨,渡江全身开花,瞬息之间成了血人了。
  接着是一声枪响,翻译官把汤会长的脑袋打烂了。
  枪声大作,游击队和民兵风一般扑进来,把炮楼全端了。
  十五
  渡江和尚即马稻儿,眼见是活不成了,游击队的人把他抬到镇上一家药房里,卸了门板长躺着。还把他的自行车也架来了,和门板横着放一块。拥来很多看热闹的人,一些是来看“杀鬼子的和尚”,一些是来看“杀人的和尚”,都说他了不得,药房的柜台都快挤垮了。队长,就是先前跟稻儿打交道的那个人,跪在床头拿一块湿毛巾在稻儿脸上轻轻揩,让他的嘴和鼻孔能从血迹中露出来。稻儿想说话,一口气微微吹在队长的手上。队长说:“说吧,慢慢说。”稻儿说:“那个马翻译官,还在吧?”队长说:“还在……不过,他不姓马。”稻儿说:“叫他来。”翻译官很快就被押解过来,屁股上吃了一脚,扑通跪在床头前。稻儿的眼睛被血糊满了,看不见他。稻儿说:“小鬼子刺我的时候,骂的什么呢?”翻译官愣了愣,不说话。队长低喝道:“说。”翻译官牙缝里吐出三个字:“支那猪。”
  稻儿的呼吸一阵急促,胸口剧烈起伏。队长叫了声:“小师父?”半晌,稻儿终于吐出一口气,围观者都听清了他低微的声音:“他们为啥就从不怕报应?”众人一片哑寂,稻儿嘴里咕哝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药铺外突然腾起一片麻雀,有力地叫着,满天响。队长轻轻唤了声:“小师父。”稻儿已死了。
  后来,稻儿的脸被清水洗净了,苍白的脸上虽然留着刀口子,队长却惊讶地发现,这个小和尚是非常的秀气和漂亮,极长的睫毛,精巧的鼻子,撅起的嘴巴,简直就像一个还没出阁的闺女。然而,稻儿已死了,他表情中凝固的不安与困惑,让队长的心感到发痛和发颤。
  就在这时,有个十六七岁的闺女,提把大剪刀,从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挤进来,凑近稻儿看了又看,又凑近自行车看了又看,就像在闻着两朵花。她忽然回头叫:“爹,他像不像俺哥哥呢?”
  第四章凤鸣南山
  十六
  当一篮手榴弹在南昌城门爆炸时,自行车前边的装甲阻挡了部分暴溅的弹片,但强大的气浪还是把马小栓掀飞了,他落在一片乱七八糟的尸体中,失去了知觉。在北伐军攻破南昌城,还没来得及打扫战场时,一个在附近野林子里蹲伏多时的捡破烂老头钻出来,把马小栓拖回了家。所谓家,就是拐弯过去,西城墙上扒开的一个洞。外边枪声急如炒豆,洞里却是安然的一个天下。马小栓只剩了一口气,老头子拿米汤给他往牙缝里边灌,把马小栓那一口气吊了七天七夜。第七天早上,他睁了眼,咕哝说:“娘希匹……校长呢?”老头子扇了他一耳光,骂道:“×,校长?只有俺老子柳疙瘩!”
  柳疙瘩其实不算太老,只是头发长、十指黑,一张脸又干又瘦,就像老得成了精。他老家河南柳营,柳营乃赤贫之乡,中间横贯一条贾鲁河,两岸干巴黄土,就如穷人身上的肋巴骨。此地官匪不管,就连麻雀飞过也不落,全柳营五百口人,世代务农兼讨口,每到青黄不接,只要还有两条腿的,都扶老携幼,拉帮结队出远门当叫花子。柳疙瘩出门已有十年以上了,走的时候,他正在打摆子,媳妇饿得眼睛一片黑,女儿柳芬,不到两岁,只剩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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