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全本》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十月全本- 第2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去还会升上来,人也如此。要是把死人吃掉了,就切断了他们再生的路!老君山人是不会做这种事的,更不会对自己亲人做这种事。可现在,九儿竟吃她母亲了……陈德明也有一种炸裂般的震惊,同时他也在想,我陈德明是不是很冷酷。但是,老黄在我们家住六七年了,我早就把它看作一个家庭成员了,我总不能在它和它孩子还活着的时候,就把它们杀了吃掉吧。他也跟老黄一样,喉咙里呜呜呜的,悲凉而绝望。
  陈召听到了父亲喉咙里的声音,同时看到父亲眼里的光芒像铁砂弹一样飞了出去,先是一束,接着就散开了,消失在清澈而贫瘠的空气中了。他吓了一跳,急忙扶父亲回屋。陈德明浑身肿得像吃饱喝足的蜘蛛,可他的身体却那么轻,夹住他的胳膊,像夹着一段空心木,轻得一个小水坑也能让它漂起来。他们又回到陈德明开始躺过的屋子。陈召把父亲因浮肿而绷直的腿搬上床,就坐在他旁边喘气。陈德明闭着眼睛,静听隔壁的响动。那响动越来越迟缓了。那不是女儿在吃母亲,那是女儿在牵住母亲的衣襟,要跟母亲一道走。这该诅咒的日子啊!陈德明活了六十三年,在他的记忆里,舒心的时候并不是没有,但不多。对此他并不奢求。他知道一辈子舒心的人可能根本就没有,即便是通州府的军阀刘存厚(老君山属通州府管辖),也不一定能天天舒心,刘存厚不缺吃少穿,还有娇妻美妾相伴,可是,满通州都在传唱一支歌谣:“打倒军阀,打倒军阀,刘存厚,刘存厚!是他妈个胖子,是他妈个胖子,当猪杀,当猪杀!”刘存厚听到这歌谣,恐怕也舒心不起来……
  你想得太远了,陈德明对自己说,刘存厚是胖子,你也是胖子,但刘存厚皮子里包的是肥肉,你皮子里包的是气体,你怎么能跟刘存厚比呢?你太不自量啦。
  人出生在什么样的时代,那是没有选择余地的,按理,每个人都该热爱自己生活的时代,可陈德明老汉热爱不起来。他诅咒这个时代,他认为如果上天有眼,就不该让他生在这个时代。他在这个时代里,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去,还看到邻家女孩以那样的方式吃她母亲!
  他依然闭着双目,对儿子说,召,去把小黄杀掉吧,炖的汤,别忘了给那孩子送一碗过去。
  陈召哧了一声,送过去给谁吃?他说,送过去喂死人啦?
  陈德明的眼睛遽然睁开,侧耳细听,隔壁的声音已经彻底消失了。那孩子死了。那家人真的绝种了。空虚、疲惫、恼怒和孤独,张开黑色的羽翼垂临到陈德明头上。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嘴巴里泛起一股浓烈的苦味。
  陈召起身朝外走去。卧房门边,放着一把斧柄;斧柄是青冈棒做的,光滑而坚实,不要说小黄,就是敲在老黄头上,它也会当场毙命。陈召把斧柄握在了手里。
  狗窝里,只余下一堆凌乱的稻草和白色的狗粪,老黄和小黄,都不见了踪影!
  这杂种,它跑了,它带着它的小杂种跑了!
  陈召手里的斧柄像一根旗杆,旗帜已被拆走,只把杆子留给他,因而找不到方向。他颓然跌坐到地上,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叫声。有那两只狗在的时候,饿得再狠他也能扛,因为他想到狗肉就充满了希望,现在,狗不在了,所有的希望破灭了……那杂种是自己跑掉的,不会是被人偷走的,这一点陈召有把握。不要说白天,就是晚上也没人能够偷走它。它的凶悍远近闻名。大前年夏天,父亲陈德明遭到三只狼的围攻,老黄左冲右突跟狼搏斗,胸脯上的皮都被撕裂了,可它毫不退缩,硬是让三只狼遍体鳞伤,落荒逃窜;去年冬天,山头上有两个士兵偷跑下来打狗吃,它以速度和凶猛缴了他们的枪,将枪扔进山谷,让两个士兵屁颠屁颠地跑回营地去了。——何况它现在有孩子呢?生了孩子的狗母亲,哪怕再羸弱再怕事,也会变成猛虎和怒狮,谁敢把它偷走呢?
  它是自己跑掉的,养它这么几年,是白养了,正需要它,它就跑了,这杂种!
  陈召嘴巴里怪叫一阵,就起身回屋,以他可能聚积起来的力气,朝着父亲狂吼:老黄跑了,老黄带着小黄跑了!是你把它们放跑的,你害……咳咳咳……
  陈德明瘦得可怕的、胡子拉碴的脸颊上,滚出两串黑色的泪。
  二
  那时候,老黄叼着它的孩子,并没有走多远。它就站在老主人卧室背后的窗根底下,陈召吼陈德明的一席话,它全都听到了。它觉得过错全在自己,眼里流露出忧伤。它的忧伤那么深,连毛发都感到忧伤带给它的痛楚。有好几次,它都差点转到屋前,把自己和孩子交出去;交出自己绝对没有问题,可是,孩子怎么能交呢?……它把小黄放下来,小黄在凸凹不平的泥地上打了个滚,像被摔痛了一样,无辜地望着母亲。它是多么瘦小啊,老黄想,自我第一次在初春的田野上发情,已经生下好几胎孩子,没有哪个孩子长了这么长时间,还像它这么瘦小,由于太瘦,它的毛发显得很稀疏,很脏,还微微卷曲;它的眼光那么无助,它仿佛在说,妈妈,不管你怎样处置我,我都认命。
  对母亲而言,孩子的无助是一种力量,母亲的血,母亲的骨,母亲的欢乐和痛苦,都在孩子无助的眼神里变得柔软、博大和坚强。孩子是母亲生的,母亲也为孩子而活。
  老黄别无选择,它再次把孩子叼在嘴里,朝山上走去。
  首先通过的是一片慈竹林,竹竿深梢,在达到它自己的高度时,才呈一个弧形弯过来,仿佛回身探视养育自己的土地。土地被持续的干旱折磨得龇牙咧嘴,竹鞭暴露于外,而且许多地方都已断开。老黄从慈竹的血管上踏过,跨过一条干裂的水沟,沿逼仄的土路上山。百米高处,是一条渠堰,这条堰曲曲弯弯,接纳着从白岩寨水库放出来的水,缺水季节灌溉农田,还在村西几棵桤木树下形成一个小小的堰塘,既供牲畜饮用,人也在里面洗衣服。现在,白岩寨水库都见底了,还剩那么一点浑浊的水脚子,都被军队堵塞了龙眼,留着自己用了。渠堰里干得起壳,灰白灰白的泥壳比巴掌还大。老黄把小黄放在堰堤上歇息,头转向外边,透过打卷发枯的竹叶望着山下那间穿眼漏壁的柴屋。小黄吱吱地叫着,不似狗的声音,而像老鼠的叫声。老黄回过头,猛然间看到渠堰里横着几条乌梢蛇,它们排成一排,缓慢地向小黄游移过来,无声地撩拨着信子。
  饥荒把每一种动物都逼得疯狂起来,不要说小黄这样的狗崽,就是一条大狗,蛇也会铤而走险。以前,只听说过蛇吃羊,从没听说过蛇吃狗,而且吃羊的也不是一般的蛇,而是体壮身长的蟒蛇,可前不久找食回来的途中,老黄亲眼看到一条叫不出名字的蛇吞掉了一只狗。那只花狗老黄不认得,大概是从外村逃荒过来的,它跑到上面的夹夹石(两片完整的石头像蝴蝶翅膀一样张开)就跑不动了,头搁在岩石上喘气,身体抽搐着,一条长着麻斑的大蛇就在那时候从青冈林里游出来,朝狗身靠近。花狗看到了它,花狗想吃它,挣扎着把头抬起来,可是,那颗小小的头已不听它使唤了,刚离开石面,就垂下去,在石面上磕得砰的一声响。蛇什么都明白了,它没有任何犹豫,分叉的信子在狗的眉骨处探了一下,就将尾巴顺到花狗的脖子底下,一圈一圈地绕。花狗戴上了麻斑项圈,戴了一层又一层。刚开始,花狗还弹动尾巴,耸动屁股,眼睛也时睁时闭,大蛇缠它三四圈之后,它尖尖的屁股就塌下去了,尾巴像被砍断的树枝,静卧不动了,与此同时,它的眼睛鼓了出来,二目大张,眼球像两粒随时准备弹出去的弹子,舌头也破布似的挂出来了。这时候,蛇显得那么安静,看不见它的头,也看不见它的尾,只是一堆附着在狗脖子上的冷肉。大约过了抽两袋烟的时间,蛇把自己打散,用信子在狗的周身触了一遍,然后游到狗的前面去,腭骨错开,将狗头含了进去。
  老黄站在高处看到了这景象,但它不能去救自己的同类,它的嘴里叼着几只鸟蛋,它要把鸟蛋送回去喂女儿;光景好的时候,它有奶喂孩子,即使奶水不够,主人家也可以熬米汤帮它喂,现在,它的奶水枯了,主人家连野菜也找不到,更不要说米汤。它没从夹夹石上经过,绕道从一段斜坡下去,回了家。当它第二天出去寻食的时候,再次从夹夹石上去,发现那条蛇还躺在两片石头的接缝处,身体如桶。那条花狗,身子全都进了蛇的肚子,只在蛇的口外留出两条后腿。那两条后腿剑一样刺向遥远的山脊。老黄鸣叫着,不是恐惧,不是愤怒,也不是悲哀,它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要鸣叫。它很想咬死那条蛇。这时候咬死它是容易的,因为它完全失去了进攻和防御的能力,但老黄没这样做,它从蛇的身边挤过去,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蛇嘴里的两把剑……
  老黄想起这些,冷下去的血液呼的一声蹿起来,它朝窥视它孩子的乌梢蛇龇了龇牙,又用前爪做了两个威胁性的动作。乌梢蛇知趣地停止了游动,尾巴一扫,那些干硬的泥壳便飞扬起来,将它们的身体遮蔽住。老黄叼着小黄,沿着渠堰向西行走。
  西边五十米外,就是夹夹石,它要从那条路爬到更高的地方去。
  从这个角度看,茅桠子村的大部分田地尽收眼底。那是什么样的田地啊,到处都豁着黑洞洞的大口,看不见一株庄稼!这可是春末,一个本应该是生机勃勃的季节。
  前几年的春天(那时候军队还没上山,天也不这么干旱),山林里到处是如烟似雾的葱翠,梯田里的油菜花流光溢彩,太阳一照,那金子般的光芒水波似的荡漾,微风一吹,庄稼和林木就发出温暖的吟唱。
  老黄记得,它的第一次爱情就是在这样的春天里完成的……
  它本来不是山上的狗,而是坝下清溪河边一户财主的小宠物,那老财主娶了三个老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