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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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全本-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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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海伦娜在大学里甚至互换过内衣,只差睡一张床一夜私语——在外国人看来简直就是同性恋。但出国七年再相逢,海伦娜手足无措地端茶倒水递点心,三言两语说到乔治与我分手,更是慌张,好像她是肇事者,等不及给我倾诉的机会,就排山倒海地为我辩护,寻找新方向。我想,她现在生活风光幸福,看到我的落魄而内疚吧。当年的我与她,是人与影,镜子内与外的区别,我的失败就像另外百分之五十的她失败,这失败与成功之间只是一线之隔。她也害怕了。
  海伦娜劝我回国。她当初也要出国,好在悬崖勒马,如今是单位骨干不说,名利双收,情感幸福,前途无量。我在少不更事的年头上不小心出了国,沉伏不定,工作不顺心,半个老公还鸡飞蛋打。这对比太过鲜明,让人不安。海伦娜认为我所有的失败都归于美国,包括跟乔治定婚又分手。“他根本就不了解你!美国人怎么可能了解你?”说起男人,无论中外,海伦娜都有理由自认为行家。她姿色中等,却大方热情,是最吸引男人的那一类——因为并非绝色而让人有希望,安心,时常的笑意让人快乐。重逢一刻,我终于悟出这个道理。我从前被浪漫小说误导,凡事都求极致,让追求者紧张,自己也一直是绷紧的弦,终于,断了。
  “外国人都那样,花样多,实质少。”海伦娜即便为情色所迷也能牢记讲究实质,更能诉诸行动。你听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幻觉之下比行动更富实体,确凿可查。我热爱她这一点。我每一步都拖泥带水,不明不白。海伦娜是我的光,我是那挣扎着想要发光的影子,所以在无奈最深处,我从美国来找海伦娜。
  见面之前,我狠狠地预想场景,大多是我痛哭流涕。但海伦娜在我面前慌乱了,我出奇的镇定。我说没什么了不起,重新独身忽然发现了自由,回国前在公司里还即兴写了歪诗。海伦娜很同情地望着我。我等她询问我写了什么,她没有问,我只好自己继续。我说我的公司新进了批洋娃娃,我得到灵感。“目光里/塑胶的味道/心/空空洞洞/而你/永远地笑。”挺无聊的一首诗,却是我的真心读白。这一向来总忙着关心乔治的感受,试图弥补情感破裂,忽略了自己的心。在海伦娜面前,我只说自己的心里话。我念完后抿了口茶,茶杯放到玻璃茶几上,很脆很有质感的回声,似乎半天来的对话全是虚缥的。海伦娜愣在那里,因为面对好友,她不能轻易叫好,但也不能说不好,那多半是她的错,无法再理解我了。在这种时刻发现友情出现了裂痕真是罪过。她认真地研习着她的茶杯与面前的茶几,俱皆完好仿佛是个奇迹。后来,她说生意真的很忙,只能帮我报名参加了旅行团。她说:“你喜欢自然,这个团最好了,很多海归精英都去,没准你可以交几个朋友,问问他们的生活状况。”
  这条旅游专线是B城附近新开辟的,野味十足。驱车向北,山道起伏,一路青石黄土,八九个小时之后,眼前豁然开朗,仿佛天与地都跌落在草原上,城市的种种禁忌规矩也都甩出地平线,眼里心里只剩一望无际的绿。同行十来个人,一对对被染绿的眼睛,一下车就撒野。
  那染了金发露着肚脐眼的女大学生一路跟某酷哥放电,想尽办法,此时直接拽了酷哥的相机,飞奔而去,又不时回身,逆风高呼:“你来追我呀!你来追我呀!”
  “这可真是心声啊。”导游一句妙语,观者全都笑翻。
  笑比往常放肆,再放肆也超越不了草原的辽阔边界。几个青年野累了,直接躺到草地上呻吟:“B城里的草坪永远是请勿践踏,只有这里任君享受啊。”
  参加这小小的旅行团大多是B城里时尚青年,除了我。这年头旅行的人们都带了各类先进的留念设备,数码相机或是数码录像机;旅行的快乐大多来于积极准备留念,即便参加了这种追求野味的旅行。我的数码相机比精英们的落后了两三代,但沉甸甸地握在手里,让我联想起少年时代的海鸥双镜头相机。与往事的联结让我忧伤而沉默,我总设法踱到清静的角落取景。草原的伟大在于公平,若是某历史胜迹,拍摄代表照片总需排队,因为只有一个角度,甚至只有一种光照才能达到效果。草原就不一样了,待久了,感觉地球的中心就在你的脚下,左移右移,同样美丽的景致跟随着你,磊磊落落地铺在面前,任你采撷。初始就像洗Spa一样放松,渐渐地,这开阔平等的天与地让我忧伤起来。难怪草原牧歌总带些忧郁。我反省自身的局促,明白很多事都不在我伸手可及的范围内——这便是我走到这一步的缘由吧。
  旅游团联系了附近牧民,由他们带着我们骑马观光,最后还去蒙古包做客,喝羊奶用手抓烤肉吃,酒用大海碗上,酒在碗里一圈一圈地晃漾,看着就醉了。我一想到行程结束,心下放松,非但笑了,还跟牧民斗酒。火之毕剥,人之笑骂,海碗之碰撞,渐渐地,汇成一个漩涡,我浮在漩涡的中心,飘啊飘,直到一个壮硕的蒙古汉子把我打捞起来。
  他把我抱到马上,飞到一片小丘脚下,后来又把我送回这附近,他最后一句话是用手势打的,眼睛说的,因为他的汉语不是很好。他用手指了篝火融融的蒙古包,眼神问我是否能自己走回去。跟蒙古汉子有了一夜情,秉性也变了,一改平日的娇滴滴,晃着身子直点头。他一拍马屁股掉头又飞了。等我再次清醒,我正和众人挤睡在蒙古包里。
  小说里往往让醉酒成为遗忘的借口,那毕竟是小说。昨晚发生了什么,我记得一清二楚。说实话,关键经历中我一直挺快乐,但我每次快乐之后都会很失落,快乐喷发后,心里便留下一个深深的洞,这是能量守恒定律吧。我一旦清醒便无法安睡,虽是凛冽的清晨,还是独自走出了蒙古包。
  冰冷的风刺入我内心的空洞里。我裹紧衣服,在自己的双臂环抱下,竟然感觉自己很瘦小,等同于这草之汪洋中的一滴水,一滴有着汪洋无以承受的伤感的水。我年轻十岁的时候,倒常有类似的情绪痉挛,如此强劲,人被扯着拽着,重新平复时,之间所作所为常常惊吓到自己。这一次,等我反应过来,我已在大草原上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了。这就是草原。没有阻碍,所有的方向都敞开着,于是就没有了方向。
  我有过一瞬的惊慌。我一生中的教育都方向明确,而此刻却没了方向。我瞬即平静下来,也是因为教育,因为常识,我坚信我不可能走远。这地区虽在B城人眼里野味十足,却还是片有人烟的地方,果真等我再转身,看见一位白衣女子不远不近地站在小缓坡上,冲我微笑。
  她如此平静,坚定与自在,周围的空气因此以她为中心凝结起来。我立即希望打听方向,却又驻足不前。她如此满足现状正是我梦想的境界,真想观望她,许久地观望,直到自己也被感化。她静静地观望我,并不前来宽慰。此时此刻,只有如此平静地对立,才能最宽慰我吧。我心如止水了,这才走向她。
  我走近才看清她的衣装,并非蒙古袍子,而是式样简洁的白衣长裙,剪裁如流水,从宋代默默流过来。身为汉人在一蒙古族地区,处处新鲜,看到宋代衣装反而失去了惊讶的能力。就像欣赏蒙古风情,我欣赏她的衣裙——反正都是异样。她正在微笑,许是在打量我的一身古怪装饰。虽然不至于露肚脐眼或满是漏洞,却为了旅行加了很多线啊绳啊大大小小的衣袋裤袋,每个口袋里都塞了点东西,从创可贴到电池到钱包,钱包还分成两个,一个放美元与美国的身份证,一个放人民币与机票。我就如此累赘地站在她面前,乱发飞舞。
  “你怎么在这里?”话音刚落,惊讶的是我。我凭什么如此询问?
  她还是笑:“我就是在这里啊。”
  果真被她取笑了。我才是外来人,而她,可能是宋代被元人俘虏到草原的。她脱离了中原土壤,一千年过去了,中原的变迁与她无关,还是完好的宋代风情。日本依旧存留大唐文化,许是一个道理。
  “你怎么来这里?”她反问我。
  “来玩玩的。”我尽量简洁回答。
  “开心吗?”
  “不开心。”在她坦荡的目光下,我直话直说。没必要跟一个陌生人撒谎,否则这人生未免太绝望。
  “怎么不开心呢?”她似乎不解。
  “怎么开心呢?”我颇为堵气。
  她轻叹,一转身,与我并肩而立,面向绚丽的朝霞。如丝如缎的云此时化成上好的创可贴,围护到我心灵的伤口上。她轻语:“这里好啊,一无所有,唯有天与地。”
  我的热泪顿时滚落。两个孤单的人沉默地站在一起,并不需要互相安慰,此时的气氛里融合了弱者的坚强,孤单的勇气,忧伤的恬美。这一刻,我是如此孤单,只有我自己,但我并不孤独,还觉得圆满,暗暗感谢乔治与我分手,海伦娜把我发配到草原。我的状况适合这一无所有,唯有天地的草原。
  我热泪风干,身后传来导游的呼唤,再侧身,白衣女人已经消失,像她无声无息的出现。
  海伦娜对我的旅行结果很失望。她每次外出旅行,不拍二十来卷胶片,不交上一两位俊杰朋友,就是失败。我没跟海归精英说过十句话,更没带足电池,只拍了几十张光感色感都很差劲的照片。
  “我挺开心的,这就够了。”
  她还是叹气。开心,在她听来就是不开心的另一种说法,何况还加了“挺”字,缀了句“够了”。她一直期望着这场旅行可以制造话题,再度拉近我俩的距离,但我仿佛落在浮冰上,正漂浮而去。
  她字斟句酌,小心问我:“乔治这么伤你?你变了。”
  我否认。我说是自己早已失去伤痛的能力,但这并非坏事。
  “你在B城多留几天,我抽时间陪你好好玩。”她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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