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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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全本-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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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否认。我说是自己早已失去伤痛的能力,但这并非坏事。
  “你在B城多留几天,我抽时间陪你好好玩。”她建议道。她希望能让我玩回自信。资本主义里的金科玉律之一便是钱能生钱,钱越多挣钱也越多;人生也如此,快乐产生快乐,相反的,悲伤只能更加悲伤。海伦娜相信好运带来好运,坏运继续坏运,她认为B城将给我带来转机。
  但我回绝了:“我还想提早回美国呢。”
  “你就这样回去了吗?”她始终难以相信我两手空空地来,两手空空地去。现在一切都是功利的,我何必白来一次B城?这可是万里迢迢。
  “是啊。”我与她的话越来越少。我不想解释,也不知如何解释。那白衣女人是知道的。我甚至暗暗向往着回到美国,在那里,于我,是一无所有的状态,唯有天与地。在近似真空的状态下,我失去了伤痛的能力。这是好事。B城太快乐了。
  海伦娜不理解。她放弃努力,轻轻叹气。
  我想我失去了一位朋友,却意外轻松。我可以在沙发里无止境地陷下去,最后成了一粒核子,没有任何余地分解,分析,只是一粒核子。
  回到美国的公寓,留言器的小红灯在暗色里顽固地闪烁。我一时还猜不出是谁。跟乔治这些年来多以他的关系网络为主,但那纯白网络是他的,他走了,网络也散了,只剩下我,一颗发黄的旧米粒。我在美国的关系只剩下公司里的,临行前请了假,人人都知道。我在公司可有可无,有事也不会留言吧。
  留言果真是乔治的。我们的分手挺仓促,他提出,我接受,他在朋友家里过了两夜,再回到他买的小公寓,我已经搬走了,未留只言片语,对此冗长的结局没有精力再兴波澜。乔治一定因了这空白的最后结局坐立不安。这段感情,一直是他找办法弥补裂痕,我像一只破碎的陶罐,全靠他的捆绑支持着形状,他一放弃,我立刻散架,还散得无声无息。换了我是他,也会心有不甘吧。
  乔治说:“利达,你好吗?我还是很关心你。我只想确认你一切都好。”
  其实乔治真心爱我。对不起,应该用过去式,爱过。他爱我甚于我对他的爱,但事情总会如此,多爱一点的人往往有危机感,本能的。他也曾担心我和他是为了美国的身份,一直压抑着,直到我拿到绿卡许可证那天,还并非真正收到绿卡,才跪地求婚。我不知中国男人有多少会真的跪地求婚,但那一刻,我感动到原谅了他的一切。我想证明我爱他。我想向自己证明我爱他。我能爱一个人。爱到原谅他伤害我的自尊。
  我放下行李,冲了个热水澡,再回到客厅,小红灯又闪了起来。又是乔治的。“利达,我一直没有你的回音,我担心你。你好吗?告诉我。我只想确认你一切都好。”
  有时我真不理解乔治。在他有规有矩的生活里,说了再见,还得握手言欢,互相保证永远记得对方,祝福对方。我们的结局并非如此,他一定要弥补到完善,弥补到没有弥补的余地,正像对我们这段感情。
  我想了想,决定回乔治一封电子邮件。他的电邮地址已被删除,却还缩在脑海的某个角落,很不情愿地被回忆起来。电邮比较好,不必听到真切的声音,还有那毛毛的呼吸。四年光阴随他而去,我竟然还给他回信,我真的不够爱他。我不恨他,甚至同情他,他的需求并不过分,而我没有配合他。
  我跟乔治最初的定位是张扬个性,互不侵犯。举个例子吧,参加他的朋友聚会时,我会刻意穿旗袍,强调我的中国性,其实我英文很好,几乎没有口音,如果不是旗袍,很多人会断定我是ABC。订了婚就变了,乔治不太能接受我的强烈个性,最大的分歧在于美国梦。乔治的先辈乘着五月花移民来美,传到乔治,美国梦就是结婚,生子,拥有一套宁静的独立居室,前院竖起白木矮栏。乔治没想到在我这方面,我是来到美国开天辟地第一人,美国梦尚待定形,而成形永远是最痛苦的过程。如果真的有了明确的梦,努力去做并不困难。决定分手时,乔治说:“你不知道你要做什么。”那时我正嚷嚷着要重新申请博士学位,不然也要重新找工作,希望在某个面向全球的公司里担任亚洲事务要员。总之,感觉得到自身的存在。我若真做,真的读博士或是换工作,那样可能更好,但我没有,我只是在想法与想法之间备受煎熬。这点,我在文章一开头就坦白过,我不善于行动。自始至终,我并不后悔来到美国,但海伦娜的成功让我怀疑自己还有另一种光辉的可能性,却被弃置了。如果说当初的选择草率,这一次应该加倍小心翼翼。乔治很不高兴。在他眼里,不知道自己内心真正需求的人是对自己不负责,而对自己不负责的人不懂得如何爱别人。他深深失望了。他一直以为我是个古典情趣极浓,典型的中国女人,天生就适合安居乐业,但我在定婚之后频频折腾,很有预谋的意味,这更让他心痛——其实只是巧合。对我而言,拿到绿卡,终于在美国真正自由,可以寻找我的美国梦;对乔治而言,才订了婚,却发现我面目狰狞。
  我给乔治发了封信,字斟句酌的三行字:“我很好。我去了一次中国,刚回来。再见。”
  海伦娜也发给我一封电子邮件,情深意切。说我一离开中国,她的心就痛。因为我变得遥远了,让她担心,发生了很多事,她都不在我身边。她甚至说要设法出国,考察或是旅游,正好来看看我,看看我实际的生活环境。
  海伦娜是当初的乔治吗?努力想要修复。真这样,这友情也不可挽回了。情感出现缝隙,你必须忽视它,如果正视,那缝隙便不断扩大,成为无法逾越的鸿沟。如果我失去了乔治,失去了海伦娜,你们可以继续爱我,继续留在我身边,直到我重新苏醒。现在我最需要的就是这一份温暖的空白。乔治离开了我,海伦娜也要远去了。我打了个冷战。我仅仅穿着浴袍,水一旦凉了就是冰的感觉,在肉体上。我不知如何回复,电话铃却响了。我沉思着如何回信,顺手接起电话。是乔治。
  “你好吗?”
  我有些吃惊,但我说:“我很好。”
  “旅行愉快吗?”
  乔治收到我的电子邮件了。我问他:“你收到我的信了?”他为什么没看到最后那行字?
  “收到了,所以想这次你会在家。”
  他一定要跟我对话?“你有事吗?”
  “我没事。我只想确认你一切都好。玩得好吗?”最后四个字是用蹩脚的中文说的。是我教他的。我只教过他几句中文,主要是我跟他学地道的英文,学俚语与语调,想要成为地道的美国人。他甚至说过不想学中文,这样才能证明他只爱我,不是那起猎奇的白人。但他还是学了最基本的几句:“我爱你。”“谢谢。”“再见。”“玩得很好。”以及问话形式的“玩得好吗?”
  他在讨我开心,像小狗摇尾巴一样,又重复了一遍:“玩得好吗?”
  现在说未免不伦不类,我不耐烦地回答:“还不错。”
  “见到不少老朋友吧?”
  “没错。”
  “都聊些什么呢?”
  “他们劝我回中国。”
  “你想回去吗?”
  “应该问我想不想留在美国吧?”
  他沉默了。我为什么要留在美国?他不知道。何况他提出了分手。为了缓和僵局,我说:“我现在累了。”
  第二天是周日,翻身睁开双眼,如此宁静,听到了睫毛划过空气的声音。阳光是稀薄的乳色,水性,隔音,溶了四面白墙的反光,多少有些冷。我的新公寓租在半山腰,当时来看房子,正好有只翠羽的孔雀阔步走过,侧头望我一眼,仿佛老相识,又骄傲到不屑招呼。孔雀走过,树上几片雪色梨花无声飘落,在这春暮。公寓价格不菲,还得开大半里弯曲山路,繁复而累人,我还是搬了进来。如果是在中国,周日最热闹吧?人声车声,红红黄黄,光影耀人。
  睡到不能再睡,终于起身。我原想静坐家中,但家徒四壁简直就像坟墓,与草原不同,那里也静,却天地无边,充满可能性,人只需超然观望,不需行动。我收拾完行李,最后把行李包折叠起来放入壁橱的最高层,一次旅行便销声匿迹,连带的,旅行的起因也消失了。我在客厅里来来往往,终于看到了留言器上的红字,我抿抿嘴唇,按了键钮,归零。零是个美好的数字。
  冰箱里有昨天顺路购买的菜食,精心准备了午餐,体会到睡好吃好是崇高的境界,精神上的渴求乃庸人自扰。午后希望轻微运动,我选择了图书馆,这次要去多看些时尚饮食的杂志,那些图片与广告淹没了文字的杂志,花花世界的宣言,我要像白衣女人观望草原的天与地那样,观望这花花世界。
  图书馆是个有趣的地方,热闹,因为人多,又安静,都不敢大声说话。乔治喜欢逛图书馆,喜欢带着我逛,更喜欢压低嗓子跟我介绍美国文化,尤其那些基本而易被外国人忽视的。在这里,乔治告诉我,苏斯博士系列画图书籍是他儿时最爱,如我有空也可借来一看。他像培育儿童一样培育着我,等待二十多岁的我,在美国扎根成长,从他的儿童时代开始吸取养料,最后与他枝叶交错,水乳交融。那时我的美国文化智商与社会智商的确等同于儿童,也乐意他耐心解说。后来我兴起,想跟乔治讲《西游记》。他很有礼貌地倾听,一听我说《西游记》是中国四大名著之一便轻轻皱眉,他无法理解我为何眉飞色舞地解说一个庞大而遥远的故事。我说我的童年因此得到很多快乐,他痛苦地问我为什么一本儿童读物会充满凶杀暴力鬼怪精灵。我翻遍图书馆藏书,试图找一本浅显的《西游记》画图版本,总也找不到,原因很简单,我是个生活在美国的中国人。我的四肢从此再也安排不好,站在平地上会感到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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