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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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全本-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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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头顶上有鸟群飞过,比我快得多,它们的巢在更远的地方,此时正抓住天色未暗下来,赶路。
  有时走一条小路,就要穿过一片竹林,竹林阴翳。这个地方不远处是一条内河,河里的湿气还有生活垃圾积聚下来的营养,被钢筋般勾连的竹根在深处吮吸着,并且不断地输送到竹梢,只要看看竹梢色泽就明白了,这都是些旺盛的生命——那么密集,人走不进去,只能在外围看着,就是白天里,里边的光线也让人感到年份久远。许多落下来的枝叶、竹壳都沉积在里边,听任雨水下来时沤泡。曾经有几次,当地社区想把它们铲平了清出一块空地,用作健身场所,但工夫显然太大了,于是罢手。我骑车累了,就坐在竹林底下歇息,总会听到里边窸窸窣窣的声响,由近而远,微弱以至没有。竹子的全身都具有中国式象征的意味,竹干坚韧、竹节虚空、竹叶清雅、竹鞭刚劲,在晴空中看一片竹林,的确如此符合我们审美的高度隐喻。只有在我坐下来歇一口气,我嗅到了竹林深处泛出来的陈腐气味,连同里边正在隐隐穿行的不明之物,使我不那么地久坐了。日光暗淡,我的眼睛无法穿透,一些叶片被行走中的动作翻向一边,没有人能告知,这是哪一种惯于在黄昏中出没的小动物。
  一直要到小区,看到高高的钟楼顶上的大钟,它标明我到达的准确时间——六点二十分。整个人松了下来,如同倦鸟嗅到了巢里熟悉的气味。一路上骑得飞快,就是要远离单位,远离充满工作气味的讲台。
  有一些时间必须花在烹调上。我曾经有过好几本彩印的菜谱,是一些技法简单而又实在的传授。烹调是人闲散下来的一种乐趣,物质在早晨都已准备齐全,此时进入操作阶段。一个人的平民化品质在这方面可以鲜明地体现出来,而不是像一些人那样,认为烹调非大丈夫所为,上馆子去吧。一个人把在单位逗留的时间节省下来,就可以轻松地用在这上面。当一个人熟读菜谱,掌握大略,具体实践也许就不会计较味素几克、香油几克了。量化永远是对厨房里不开窍的人制定的。我就见过这样的人,厨房里有一架微型天平,为了完全达到书中所言,严格地遵守着各种比例。这就有些迂腐——一个人太遵循原则了,弄得自己一点儿灵活的权利都没有。事实上一个人越是按照自己想法去干,就越接近本质的需求。一个人连烹调这样很私有的过程都如此教条,完全是由白日里的机关形式主义养成的。日光朦胧下来的时候,手脚不妨放开一些。
  在杂乱的书房里我清洗了砚台上的沉渣。很黑亮的墨汁倾倒后如果一次没有用完,第二天就成了渣滓。现在清洗不会像白日里感觉那么龌龊,只是一些颗粒而已。我把它们倒入同样变得昏暗的水池,然后放水冲入管道,沉入地下,汇合于黑暗之中。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那一面,我乐意把烹调和泼墨挥毫视为同等的一种技巧,水、墨汁、宣纸,通过笔,它们必须胶着在一起。就如同菜肴和麻油、味素、黄酒,都必须通过火,让它们互相进入对方的内部。不同的是,在烹调上我不讲究造型,而在乎入口的滋味。写字,则相当讲究造型的合乎比例——大方、优雅、洒脱,都是我追求的,因此要比一般人好得多,让人看了也分外舒适。书房内的昏暗让我有些优柔寡断,电灯打开又一下子激动起来,于是又把灯关了。我习惯于走到阳台,对着天边光亮的残余读一本字帖。这是一个叫董其昌的人写的,从明朝来。白天我不看他的字帖。白天我看那些很坚硬的北朝碑版、墓志、经幢,它们从陕西、河南干硬的地下生长出来,给笔力软弱的人一帖强大的药方。白天我边看边临,目光追逐着这些刀刻的锐利痕迹,下笔很冲,很直露,像骑在马背上下不来。这正好符合白日里的心态,笔在纸上切割般穿行,仿造一些北朝人的豪爽,想着跃马扬刀黄沙一样呼啸而来。每个人的胆量和声调在白日都放纵于尘上,使人深信在毫无遮蔽的时段,每个人都张开着臂膀,直到日落才转换成垂落的样子,敛约起来。
  是谁在弹奏着舒缓的小夜曲,是楼上还是楼下,还是周围的楼层呢?小区设计得有些像人伸出手拥抱的弧形,使声音在回旋中查不出实处。这个曲子总是在上灯时分响起,弹奏者与我同样远离了办公的场所,让自己压抑了一天的私好,长出长长的藤蔓。我已把坚硬的北碑放在一边,琢磨董其昌婉约的笔迹了。与这个人的作品相遇,也是近几年的事,青年时期并不看重董书,好多次就这么擦肩而过。有一个为董其昌作年谱的人认为:董其昌在人品上是很糟糕的。这个平素不多讲人短处的长者,说了一些董的丑闻,在那个爱憎一刀切的时节,我也表示了自己的态度——既然天下好书法多了去,不涉及董书也罢。这两年觉得不得了,人被慢慢地吸引。这些过去的墨迹死去的人,能把一批抗拒心理很强的大活人吸引在自己周围,每晚临摹,渐渐抚平抵触的棱角,的确是匪夷所思。我想在自己受教育的过程中,教科书都是首先教会了如何憎恨、仇恨、愤慨,似乎天下充满了可恨的团体还有个人,但是后来证明不对,不至于如此大动肝火,有的人还是挺可爱的。我读董书就有一种安息感,柔和、婉约还有一些萧疏,尤其是董氏在墨中兑了不少清水,使得笔下清淡虚无一般,很有隐逸之趣。白日需要一些压力,或者说革命性,把每个人都压得直咧嘴,生存现实就是这样,否则活着就成问题。此时在书房,一些重负都卸去了,阶级出身、家庭成分、人品忠奸、历史功罪,这些白日里让人警觉的话题,戛然而止。像读董其昌一样的热情,我也细致地读了赵佶、蔡京的书法,确实也上档次。在《路易十四时代》里,伏尔泰说:“只有证据确凿的事实,我们才承认是事实。”有许多事实的重温都有意激起人们无休止的仇恨,恨不得抱一块石头去砸那些已经成为虚像的人物。像西子湖畔岳坟前跪着的秦桧和他的太太,白铁无辜铸佞臣,我看到了跪像上浓黄色的痰和冒着白沫的口水,内心就一阵恶心,恶心这些咳嗽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文明推进了不少,居然还用吐口水这种鄙俗行为,以显示自己的正义。有一段时间尤其明显,每个人的内心都充满了仇恨,搜索枯肠地找寻对方的不足,向国家机关汇报。不仅对存活的人,对已经消逝的人也是如此。仇恨使人膨胀,也使自己的精神空间越发逼仄。如果一个人更多浸润在宗教慈善的汁液里,他的私欲或许下降许多。在晚间我会想,什么时候我也来写一写赵佶的“瘦金书”,如此精瘦的笔迹,不能因为出自祸国的皇帝而放弃喜爱。
  回到家中,一般就不会再出去了,就像倦鸟卧于巢中,如果不被惊吓,不会飞离。自从有了电话之后,晚间这个时段更加属于自己。有人想来坐谈,都会先来一个电话问询。此时全凭主人的心情,决定是否与对方见面。而不见的理由,可以随便编一个。我通常推给白天,说白天很忙,现在累了,隔着电话,对方莫辨真伪。城市中的人来人往遵循这么一条规矩,尤其是下班之后,访者会更加小心。这个现代社会规矩繁多让人厌烦,但这个规矩颇使我快意,它使人有一个心理准备。如果在夏日,还得准备把光膀子遮蔽起来。可是有好几次,正在细细品尝自己的烹调成果,门铃就响了——有的人在城市生活了这么多年,还像在乡村串门一样不分时段,这令我这个从农村出来的人内心不快。是接着吃还是搁碗迎客?心中不悦,菜肴一下子毫无滋味。我是很注重自己感觉的,心情越好,用餐的时间就越长。长度表明了人对于上苍赐予的蔬果、鱼肉都以一种感恩的心来接受。我不像母亲那样举箸前必先祈祷,即便口味不合也满心欢喜。我只是努力地接受,口齿尖利,撕扯肉类的筋脉时孔武有力。而对游鱼,则细微到每一根骨刺都了然地剔到了一边。晚餐是白日结束之前最从容的咀嚼和品味,对于我这个没有吃夜宵习惯的人,这一餐直接影响到了情绪。
  可是,此时有人来了。
  与人长谈短谈,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是一个很恰当的背景。在过往交流的表述上,都用了“促膝”二字以显亲切,同时还用以“不知夜半将至”以显时间的深度。谈兴如此深浓,我是毫不怀疑的,甚至谈累了枕席而卧,谈兴来时又跃然而起。我似乎都不具备这样的雅兴,和同辈和长辈交谈是如此,和学生交谈也是如此。谈不了多久,已觉太多,于是无语。信手翻翻身边的书或者告知:“天不早了,你们回去吧。”以前一位教我外国文学的老师也是如此,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他会说:“我要吃饭,你回去。”其实离吃饭时间还早。有时,人的秉性不是父母遗传的,是任课老师遗传的。譬如清高孤傲,独来独往。在大学老师里边,串门的频率一定要比社会上其他行业者少得多,守着自己一个摊子,教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唐宋部分或者讲授外国文学中的希腊神话,自主自足。而我又是其中最厌烦串门者之一,有人认为这种脾性发生在当上教授之后,其实不是,小时候就如此,家中来了客人,也懒得与人打招呼。长大了不仅没有改善,反而加剧了,一直往深处走。来客都能体谅一日之余他人的困倦,马上表示辞别,我在送客时必然告知:“下次来时先以电话联系。”对于有两次冒失的人,我的耐心也就走到终点。如果在夏日,客人一走我马上将作为伪装的长衫长裤剥掉,显出最简单的装束,顿时轻松了许多。
  我渐渐爱上了电话,尤其是一位朋友送了一架仿古电话,很像电影《围城》里苏文纨用的那一架。后来坏了,只能接收不能发出,好在我大部分是接收的,抓在手上,就想起苏文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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