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消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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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消失的时候-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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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有些书还是外文版。当然,最多的还是佛著和佛经。我在那整整四排的线装古
书中,看到了无数古奥费解的书名:《兜沙经》、《金刚经》、《华严义海百门》、
《大正藏》这些无疑是佛经了,《唐高僧传》、《西京伽蓝记》和《景德传灯录》、
《古尊宿语录》、《宗镜录》等等。这些书密密层层地摆满了书架,书中夹满了无
数作记号和摘录的纸条。这些书本身就是一个浩瀚的大海,所以我觉得只要抽出任
何一本,我就会被这片大海所淹没。
    我回到书桌前,注意到桌上整齐地摆着一大叠手稿。最上面的卷首用粗狼的毛
笔题着:《大乘宏解》。我掀起一部分稿纸,看到上面写满了蝇头小楷以及朱笔作
的修改。其中一行标题:“卷七十三:涅鬃精微”。显然这是长老尚未完成的宗教
著述。
    门开了,长老提着一只红木大匣走进来,他从岱顶餐厅买来了晚饭。现在他换
了一身灰色的短袄和一双底子很厚的布鞋。盥洗后的老人,显得精神焕发。
    吃饭的时候,我打定主意:在今夜和明天一定要与他好好谈一谈。在不触犯老
人忌讳的前提下,我渴望着对他有更多的了解。
    台钟发出一阵轻微的蜂音,时间是六点整。那架半导体收音机啪地一声打开了。
现在,山东省台正在转播中央气象台发布的天气预报。女播间员的声音是单调而又
平静的,然而她报告的,却是此刻正在亚洲上空一万米雄厚的对流层大气中发生的
一种雷霆万钧的变化。
    我意识到,泰山马上就要处在一场暴雨之中。
    当我们喝完汤放下碗的时候,长老一边递给我一条毛巾,一边在悦耳的音乐声
中说道:“年轻人,今天我佛对你真是格外慈悲:中午,他让你在中天门看到了斩
云奇观;而傍晚,他还要让你在月观峰看到曰落和云海。”
    一阵感激的热浪从我心头扑过。我这才意识到刚才的预报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
雷霆和暴雨将在我们脚下发生,而我们这些居于云天之上的人将看到的,却完全是
另外一番景象。
    我们当即收拾好碗筷,一同向寺院外走去。当我们走出门,站在高高的台阶上
时,泰山上的景色已为之一变。无边无际的云海,已经淹没了一切。广阔无垠的齐
鲁大平原看不到了,绵延起伏的泰沂山脉也看不到了,气势磅礴的云的波涛在我们
脚下翻滚着,一直铺展到遥远的天边。攒动的云头在斜阳的照射下映出明暗相间的
金色和红色。泰山,就象一座海岛一样孤悬在这一望无际的云的海洋中。
    此刻,在南天门那里正发生着极其壮丽的景色。浑厚的云涛,在泰山的北麓翻
滚着涌上山顶,几乎淹没了整个南天门,然后又顺着天梯向南麓倾泄下去。巨大的
云流在曰观峰与月观峰之间的鞍状部位缓慢地滚滚流动着,远远看去,就象一条滔
滔大河,它以不可阻挡的气势从山北涌向山南,覆盖了沿途的一切。只有南天门的
金顶飘浮在这白色的波涛之上。
    我惊叹着这壮丽的景色,与长老顺关台阶步下山门,沿着天街向西走去。我们
将从南天门那里登上月观峰,在峰顶的望亭送别曰落。
    这时,从天街上面一百多米远处的岱顶宾馆走下来一群外国人,他们男男女女
大概有二十多个,显然也是要去月观峰看曰落。身着笔挺的西服和花花绿绿时装的
一群人,在斜射的阳光中谈笑着。指点着,不时传来阵阵愉快的哄笑。当他们沿着
小道踏上天街的时候,我和长老也走到那里,于是我们在岔口处交会了。
    我和长老停住了脚步,想让他们先过去。但是显然我的海军装束和长老的僧侣
风度引起了这些外国人的注意。他们也站住了脚步。这些外国人零零落落地停止了
谈笑,开始用好奇的神情打量着我们,人群中的几个外国女子发出了轻轻的笑声,
并且互相低语了几句外国话。
    我看看长老。
    “我们还是走在后面吧。”长老笑着告诉我。
    于是我伸出一只手臂,表示请他们先走过去。可是他们互相看了一下,仍然没
有动,似乎在推举自己的代表。
    人群中很快笑着走出一位唯一的军官。当他走到我面前,与我照了面以后,我
们以军人的习惯互相敬了礼,然后把对方的手紧紧握住了。
    他的礼节是相当潇洒的。手臂几乎是垂直地屈折起来,用并拢的食指和中指啪
地在坚硬的帽檐上一碰。我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下他。这是一个面孔微黑的欧洲人,
眼睛很温和,鼻子下面蓄着一绺英俊的小胡子,看上去亲切而幽默。他穿着灰色军
服,深红色的领章上一边缀着一只鹰,一边缀着两辆交叉的短剑。由于他的肩章上
编织着我不认识的符号和花纹,因而我无法判断他的军阶。此刻,他也正愉快地打
量着我。
    外国人发出爽朗的笑声,并且有微型镁光灯闪了几下。我用力握着他的手,试
图用英语问候了一句:“你好。”
    他笑着点点头,表示听懂了。但他作为回答而说的一句完整的外国话,却不是
我所熟悉的英语,而是一种西班牙的混合语。这就使他的国籍很难弄清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一旁。一个衣着朴素的女翻译已经快步来到了我们面
前。她和善地看着我,微笑着介绍道:“这是波西宁上尉。他说:很高兴与你相识。”
    这使的的确感到非常高兴,于是马上答道:“我是中条山舰航海长李淮平。我
也同样高兴与你相识,上尉。”
    我们的手经过友好的自我介绍以后,互相松开了。但是翻译却并没有把我的话
译过去。
    波西宁上尉转过脸向翻译又问了一句什么。从翻译那里传来的,仍然是沉默。
    我感到奇怪了。翻译这莫名其妙的沉默已经开始在影响这愉快而有趣的气氛。
于是我转过脸,用询问的眼光去看她。可是当我终于看清了那张熟悉的面孔时,我
顿时目瞪口呆地留住了。
    南珊,阔别了十二年的南珊!她在我的生活中销声匿迹了这样久以后,现在重
新站在了我的面前,而且这一回竟是这样的近!
    我呆呆地看着她,很久很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的心被这突然的相会震慑住
了。而一种骤然产生的惊慌、迷惘、震动的神情,现在也正浮在那张曾经是多么清
秀的脸上。我紧紧盯着她那扬起的眉毛,睁大的眼睛,疑虑的前额和惊愕的嘴唇,
心脏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
    是的,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翻译,正是我十几年前认识的那个少女。那一切熟
悉的特征,和这久别重逢的惊愕神情都向我证明,她就是南珊。然而此时的南珊已
经是一个成年的女干部打扮了。我呆呆地端详着那刚刚出现浅纹的眼角,那不再圆
润的脸庞,那已经有些干燥的头发,和我从来没有发现过的鼻子上的几点浅浅的雀
斑……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眼中开始涌起一层薄薄的泪水,那双湿漉漉的眸子已
经不再那样黑,那样亮了。这一切,都正在渐渐地模糊着我心中那个少女的影子。
我开始意识到:那个天真大胆的女孩子早已不复存在。如今的南珊,已经不会再把
任何欢乐的情绪和调皮的念头汇在坦率的谈吐和响亮的笑声中,清澈见底地透露出
来了。不会了,永远不会了。在她的胸中,已经是一个深思熟虑的心灵。这个心灵
已经永远改变了她的音容笑貌,同时也给她的脸上换上了一切中年妇女都会有的那
种沉着而干练的神色。
    周围开始响起了窃窃的低语声。
    南珊的表情正在发生着迅速的变化。惊愕,迷惘,难过,随后是内心深处的痛
苦。当她的神智终于在剧烈的感情波澜中镇静下来的时候,她勉强控制住了一碰就
会掉下来的眼泪,咬着嘴唇,把头痛苦地垂下了。
    我万分抱歉地看了被冷落在一旁的上尉一眼。这个感情丰富的外国军官正惊讶
地注视着我们。我又用歉意的目光环视了一下那群外国人,他们有的好奇,有的同
情,有的善意微笑,也有的冷静观察。最后,我为难地把目光停在了长老的脸上。
他正用无比深情的目光注视着我们。
    “你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他问。
    外国人的目光全部投向了老人。
    “十二年。”我用发哽的嗓子回答。
    “你们之间有一段难忘的往事,是么?”
    “是的……”
    老人低首合十,向我们微微垂下了和善的眼睛。
    我几乎忍不住就要掉下的泪水,却不知用什么方式来表示感激。
    “谢谢……”我感到嗓子被什么噎住了。
    “谢谢……”南珊也用极累微的声音说道,同时尊重地向老人微微鞠了一躬。
    那群外国人惊奇地注视着一向以稳重著称的中国人之间这感情的流露,显然意
识到这样多的人围观在一旁是不合适的,于是有人低语了几句,相互示意离去。首
先是两个比较年长的男人向南珊礼貌地微笑了一下,转身去了。然后大家也向南珊
说了祝福的话,结伴离去了。他们漫步走到天街尽头,穿过南天门那道云流,又重
新出现在对面的山坡上,不时还有人好奇地回身向我们张望。
    上尉和长老是最后离去的两个人。满怀友好之情的上尉很清楚自己在这场重逢
中充当了重要的媒介,他充满感情地伸开双臂,用力抱了一下我和南珊的肩,说了
一句什么。然后,他好象征询似地望了长老一眼。长老深沉地向他点了点头,上尉
后退一步,举手向我们敬了一个礼,不等到我还礼,便微笑地转过身,与长老相携
而去了。
    现在,在天街的岔路口上,只剩下了我和南珊两个人,但我们好久没有说话,
直到上尉和长老也双双登上了月观峰的山坡,我才轻轻问道:“上尉说什么?”
    南珊没有看我,她望着上尉与长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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