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经典作品集:四号禁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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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经典作品集:四号禁区-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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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鸢孩眼睛亮了一下,耳朵里轰然一个炸鸣。
  鸢孩问:“能卖那么多钱?”
  连长说:“这年月无奇不有。”
  鸢孩说:“篆刻是报纸上登的图章上那号字吧?”
  连长说:“走,到阵地里看看。”
  从哨楼屋里出来,连长先检查了通向阵地的水道、线路、铁轨和伪装了的天线,然后是严格地入库登记、检查。当然,来者是连长,鸢孩没有让连长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和钢笔。因为是连长,连长自己把打火机、钢笔、小本儿等一切应该与不该的,全都留在了库口的登记桌上,还自己在
  超级绝密登记本上填了入库时间、人数、原因、并签上了大名。完了之后,连长看了看洞内放在一个三角木架上的一桶超标号特用防锈抗腐油,用脚踢了一摇三晃的架子,说危险。鸢孩说我不动就没人动它。这样彼一句,此一句,他们就沿着曲弯有致,严密科学的洞道往阵地纵深走去。
  每次有人来,鸢孩都是自然的向导。每次走在这阵地洞内,鸢孩都先自把自己庄重起来,把自己脉管里的流液弄得翻江倒海。他一边朝里走着,一边用手抚摸着钢筋水泥的洞壁。青色水泥壁上挂着的洞气凝结的水珠,润滑着他的手指,一股冰凉冷硬的感觉,从他的指尖,热烈地流遍了全身。每走一道弯儿,跨过一道沉重的钢门,鸢孩用手在洞壁哪儿一按,一道黄刺刺的光亮就把秘不可言的山洞照得温和柔顺。在那黄柔柔的灯光里,鸢孩望着那些各就其位的吊车、索道、钢床、电缆、仪表和无处不在的温度计、湿度计、还有分排两边洞中的机油、柴油、汽油、特用油,如此等等。这些钢铁,方的、圆的、无规无则的,它们横着、坐着、卧着、立着,分列洞内,星罗棋布,有秩有序,又沉默不语,宛若一个随时等待轰鸣的钢铁车间。鸢孩每一次走进洞,每一次置身在这机械的森林之中,迎着钢铁之林所特有的冰寒的凉气和防锈漆的腥气,机油、柴油、汽油、特种油并列分封时的混合气息,一并朝着他们扑过来,差一点要把鸢孩冲到洞顶,如一粒挨着一粒、悬挂在洞顶的水珠样悬挂在那儿。鸢孩停了一下步子,稳了稳脚跟,他觉摸到连长在他身后趔趄了一下身子,鼻子皱了一下。连长曾当过这儿的阵守排长,对这儿的一切秘不可言的寒铁冰钢,都能立刻适应,且检查工作时一目了然。他拿手在发电机组的两端各敲了三下,说还不错,随时可以发电。然后,从发电机组库中走出去,一程洞道之后,朝着那洞的最深处走去了。这是一条缓缓下坡的地下马路,路两边钳挂了无可计数、粗细不一、一律涂了深灰色的军用抗腐漆的钢铁管道,如绷直的一道道绳索排列在洞壁上。马路的长短,自头至尾要走一段时间。走完了这一段路,也许就到了地球的正心。鸢孩守洞以来,还从未走完过这段路程,事实上是未走过这条地下通道。每一任守卫阵地的官兵,向下任移交阵守时,都要移交说,没有命令不许朝那儿多走半步。鸢孩没去过,鸢孩的班长也没去过,连长做阵守排长时也未曾去过。不知道谁曾去过。连长三番地说,没有世界大战,谁也不会朝那儿走过去。谁都不知道那儿究竟安置了什么,但不消说,那儿是一个巨大的生命的奥秘。然就在那十里地下的正顶山上,则是这四号封锁区最美的景致。每一个来过这儿的首长,都要到那儿伫立半晌。那儿是一挂瀑布,从一个绝岸上飞流下来,如一面永远飘着的白条儿长旗。从旗帜沿边散开的细珠碎玉般的水粒,濛濛雨丝样终日飘洒在四季中的春夏秋里。若撞上了午时的日光,那日光千方百计地朝着瀑布每天照耀十余分钟,那时候瀑布则溢光流彩,飞溅起来的水珠,紫的、绿的、银白、金黄、黑橙、粉红、正蓝、浅赤、薄青,一粒水珠一个颜色,世界转眼间纷呈起来眼花缭乱。可惜不是常年驻守,便极难碰到这绝世的景观。鸢孩坚持不懈,一连朝那儿去了二十七次,第二十七次撞到那个景观时,激动得欲唤欲叫,直至嘶碎了嗓子,也无人听到。就在那绝世景观的地下,搁置了钢铁的森林和庞大的黑色秘密。跟着连长朝那儿走去时,鸢孩隐隐听到了瀑布在头顶不歇的白色的喘息,听到细水珠相撞跌落的青紫色的欢愉。他看见了瀑布下水潭边上游动的白条儿细鱼,在青绿绿的水藻下钻来钻去。瀑布两边山崖上长满了四季三绿的荆蓬杂树,有鸟窝就建筑在那荆蓬的缝里。再往远处,是终年无人的半原始森林,春夏两时,红花烂漫,林边和树下,浓烈的香味噎得人嗝儿嗝儿。若捱至冬天,则一片萧色,唯崖壁上数尺长的冰条,如乡间的扁担样有弯有直,密匝匝挂在崖上天上,茫茫地白寒了一个世界。看到那冬日的冰条时,鸢孩打了一个禁不住的寒颤。

四号禁区(5)
他说:“连长,你去哪?”
  连长站住了步子,立了片刻,回身说:
  “我他妈总想走进去看看。”
  鸢孩说:“敢吗?又打不开那门。”
  连长说:“就看看那门。”
  鸢孩说:“犯不上的连长。”
  连长拍了拍鸢孩的脑壳,转身折了回来,脸上浮着薄淡的笑意。到一排仪表面前,鸢孩说这儿的温度计也坏了一根,连长看了,说无所谓的,鸢孩心里便响了一个剧烈的轰鸣,脸上也僵了一层凝白。
  这时候,传来了一声声黄黄的吼叫,连长微怔一下,鸢孩飞射着跑出洞口,看见小菊朝他哨楼下的窗台上放了一碗白亮亮的鸡蛋,又忙忙匆匆朝禁区外面走去。鸢孩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珠,有一只乌色的麻雀从他眼前飞滑而过,渐成一粒黑点,融在了午时明灿的天空。鸢孩抬起头来,潮闷的洞气从他身上渐渐地退去,洞外鲜润的大自然的林气,粉红淡淡地朝他袭来,他舒展了一下胳膊。
  四
  发生了一件事情,原不曾预想的。
  连长在禁区吃了午饭。鸢孩做的北方捞面,还有两个素菜和一盘兔肉,一盘猪大肠,彼此喝了一杯半杯。菜是连长亲手动的刀火,将吃时连长让鸢孩去将八十三的老人请来,这是惯例,颇含有传统意味。
  鸢孩没说老人死了,鸢孩说请他干啥。
  连长说:“军民关系。”
  鸢孩说:“这些日子,他都到东山阳坡下晒明年的天麻种子。”
  连长说:“那把小菊请来。”
  鸢孩说:“她一身女人味儿。”
  连长笑笑,一脸大人嘲讽孩子初谙人世儿女之情的亲近,便和鸢孩一并喝了吃了。吃饭间连长给了鸢孩许多教导,都是白云流水的道理。最后说,除了守护阵地之外,一定不能有大小事故。年终到了,连队的荣誉高于一切。
  鸢孩:“出来进去就我一人,想有事故都难。”
  连长:“我看那小菊出落成了,越寂寞越得防着。”
  鸢孩便红脸不言。送走了连长,鸢孩决心不和小菊来往,专心于抄写《三大条例》。并翻遍了连长捎来的一捆报纸,也没找到连长说的把红楼篆刻一遍,卖给香港一百多万的新闻消息。于是,有几分泄气地坐在灯光下,把弄了一会儿枪支,想了一遍阵地洞内通往地心的神秘和自己同小菊的交往。直至无可想了,才提笔倒墨,铺纸翻书,准备续抄条例,想自己一丝不苟地书法下去,不说如人家篆刻红楼,一夜间成了富翁,但只要抄了,也终归是一件军内的稀有事情,登报表扬该不是问题。他在对折成八开的报纸上写了“本条令”三字,认真端详,忽然发现自己写的是钢笔大字,却不是日常说的书法。这一发现,使鸢孩对自己有了很厚的失望。拉出床下的几箱手抄的黑字,从第一章《总则》,到第十二章《附则》,整整抄满了两个纸箱,然这些字迹,全都凌凌乱乱,深秋黑风吹起的枯枝败叶一般,竟然挑不出一个是所谓的书法墨迹。鸢孩把毛笔愤而掷在桌上,在那纸堆里蹬着走了一遍,听到抄过的报纸在脚下山崩样响成一片。委实熬不了时光,只好又去找了小菊。
  一夜一天。埋了八十三的老人。小菊家里少了一口棺材,房后的一片麦地里,多出一堆新土。这时候,鸢孩才算果真想到四号禁区是只有他和小菊,就连那躺在床上死去的老人,也已从禁区入土为安。黄亮的日光从头顶偏斜下来,乌色鸟在树上飞起重又落下。房坡上的家雀,依然如故地在日色中叽喳成一条河流。老人新坟上黄土的腥甜气息,在那一片麦田里,铺排成红红的气浪,朝着山野扩散。鸢孩和小菊,扶着两张用过的铁锹,两株小树样孤零零立在坟头。
  小菊说:“烧啥饭?”
  鸢孩说:“我们连长不让我和你来往了。”
  小菊说:“不让我就回村,我有爹有娘。”
  鸢孩说:“我可没说不和你来往呀。”
  小菊问:“他没说再给你派个兵来?”
  鸢孩答:“说了,我不要。”
  小菊:“该要,是个伴儿。”
  鸢孩:“有兵你就不能住在这儿了,纸不包火。”
  开始到小菊家里烧饭、吃饭。鸢孩说烧锅汤喝,小菊煮了一锅玉米糁儿,鸢孩说吃烙馍吧,小菊烙了两个油黄煎饼。鸢孩说拌点蒜汁蘸着,小菊捣了蒜汁,滴了麻油,还切了萝卜生菜,清爽如夏日西风。吃完了,对坐着,说了一夜闲话,天亮又都不知说了啥儿。听到鸡叫,鸢孩回哨楼睡了,小菊和衣躺在床上。
  至来日,依然如此。
  小菊烧好饭儿,走进禁区,站在一个岩上,对着哨楼“喂——”上一声,满山谷都是一个十七岁少女滴溜溜落水珠儿的叫。黄黄听了,对着天空狂吠一声,鸢孩就从阵地的洞里出来,在阵地日记上写下“同上日”三字,关电、锁门,拍黄黄的头,沿着小菊温润的喂声,从小路上朝小菊家里走去。日复一日,到了葬埋老人的半月之后,鸢孩在阵地内处理毕三日必有一次、每周不低于两回的防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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