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经典作品集:四号禁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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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经典作品集:四号禁区-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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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有一次、每周不低于两回的防锈、除潮、检查温度、湿度一系列单调、神秘的工作之后,正举枪在日光中瞄着头顶的太阳时,小菊站到了他的面前。
  小菊说:“我想回家。”
  鸢孩怔着,说:
  “我烧饭的炉子都坏得一塌糊涂。”
  小菊脸上硬了微薄青色。
  “你到底想不想和我结婚?”
  鸢孩收枪、验枪。
  “想。”
  小菊说:
  “结呀。”
  鸢孩一笑。
  “结了就得住到一块儿。”
  小菊说:
  “你住呀。”
  鸢孩持枪的手凝在半空不动了。他看见小菊脸上石青色了厚厚一层正经,半晌没能说出话来。最后看见小菊眼上有一滴清泪,脑里就有了一缝儿蓝天白云。
  鸢孩说:“想家了你回家看看。”
  小菊说:“不想,我没家。”
  鸢孩说:
  “你夜里睡觉怕吧。”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四号禁区(6)
小菊就果真哭了,吓得黄黄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卧着如隆起的一堆黄土。
  鸢孩说:
  “怕啥,夜里让黄黄去给你做伴。
  小菊说:
  “老鼠多得翻天覆地。”
  鸢孩说:
  “这洞里的老鼠也多得翻天覆地。”
  小菊说:
  “明儿到镇上买些老鼠药去。”
  就相商相伴着一早去往镇上。事先给黄黄准备了一盆干的主食、汤水副食。小菊挎了山里人出门赶集必要挎的编花竹篮,因状长长,年节走亲戚时又必用此篮装上麻糖,便俗称这篮为麻糖篮。鸢孩依然是一个士兵的做派,穿了小菊帮着洗的军装,挎了还依然新着的军用挎包。待日显东山,离开禁区,说着笑着,上了路道,一世界的欢天喜地。途中,鸢孩说小菊,我昨夜梦见你家有人病了,小菊说是我爹病了我就回去看看。鸢孩说你后娘对你不好?小菊说我给你唱个歌吧,就岔开话题,为鸢孩唱了“凉水泡茶慢慢浓,想娶嫦娥急不成”;鸢孩为小菊唱了“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要注意”。鸢孩只会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在新兵连时学的。他们的歌声在空旷深寂的山群里,染了粉亮的日色,翻过林地、翻过河流,越过山丘、越了峰叠,在天空云云荡荡。山路的一边,是一条小溪。清澄澄的泉水,载着深秋的枯叶,追逐着他们的脚跟;另一边,遇形呈状的山脉,红得火烧一般。有果青树的地方,红彤彤了一片湖海;没有果青树的地方,放过火荒的样子,青青紫紫,灰灰黑黑。偶尔有黄雀跟着他们飞叫,追上他们,便落在红树枝上等候。待他们走了上来,又朝前飞去,落在另一红枝候着。鸢孩就跟着那鸟雀唱歌,把嗓子撕得四分五裂。小菊说像破锣,鸢孩说你才像。小菊又唱了一遍凉水泡茶慢慢浓,鸢孩又唱了革命军人各个要牢记,小菊问:
  “谁像?”
  鸢孩笑了,拾起一块石头去砸路边的黄雀。
  小菊说:
  “能砸住我让你亲我一下。”
  鸢孩说:
  “砸不住,飞得鬼灵。”
  小菊说:
  “我们这样你不算调戏妇女吧?”
  鸢孩说:“不算吧,我都没有拉过你的手。”
  小菊把手伸给了鸢孩。鸢孩拉着小菊的左手往前走。遇到了一个村庄,鸢孩不情愿地松开手。小菊走得慢了些,鸢孩走得快了些,彼此拉开一段距离,形同陌路生人。鸢孩从小村穿过时,发现小街的墙上,多了几条标语。字好,如书法;内容也亲切,很见水平。标语是:“集资办学好处大”,“宁亏我们不亏娃!”“今天勒裤带,明天娃成材”。除了这些,其余依然如故。鸢孩每三个月回一次连队,领津贴,取信和旧报,村里人都认识他。他也认识一些村里人,一律地叫不出名字来。他还知道这村街上,有一个专卖炸酱面的饭铺。开饭铺的是个寡妇,饭铺的名字叫“好再来”。有一个百货小店,专营日常杂用,店名叫“星光商场”。还有“温州理发店”“半球废旧回收站”等等。这些名目,显现了当今形势,是西方文明日渐东进的结果。纵而深之,鸢孩想,乡土社会也与指导员课上讲的一样,流水白云的,一天一个样儿,日行千里,至少也解决了温饱问题。
  鸢孩从村街上走过去,吃早饭的村人,都懒懒地蹲在门口,一手端了汤碗。一手拿了白的蒸馍,黄的烙馍。他们都问鸢孩吃饭没有,没吃了赶快到家里去;或者,说回连呀,一大早的。鸢孩说,不回连,赶集,早去早回。就匆匆从村人面前过去了。
  就这时,发生了件没意想到的事。
  如夜时弯腰拾起一片月光样,鸢孩竟弯腰拾起一个人来,半岁,或多或少,总之是女婴。
  穿过村街,向西稍转弯儿,就是丁字路口。那儿有一条红土沙路,凹凸不平地起伏在半山腰上,见物造形,遇沟建桥,把路修进一个镇上,又修至一个县城,终于把这儿连接上了人世的一些繁华。这路是山群里有了驻军才有的公路,有了公路,才有了山群里的许多禁区。鸢孩朝那无名公路上走去时,听到小菊在他身后的脚步声,轻捷得如一叶随风飘动的云。村人们也和她寒暄问题,问她她爷身体好吗?
  她说好哩。
  问八十三了吧?
  她说到冬天就是八十四了。
  问牙口咋样?
  她说还那样,没有上牙。
  问你赶集去?要啥儿就在这村里买些。
  她说到镇上,还买别的东西。
  村人说刚看到你们那条沟里的兵过去。
  她说管他,各过日子,井水不犯河水。
  鸢孩把小菊的话听得清清白白,刚想立脚等她上来时,看见丁字路口扔了一样东西,在日光中包着一堆,包裹的红底黄花布,艳得几分耀眼。犹豫一下,他走过去,弯下腰来,打开包袱,看见一个女婴儿红红地睡在温暖的日光中。
  五
  鸢孩不知所措,抱她起来,如一团要从手中滑落的红肉。忙又放在地上,大叫小菊,说快些快些,拾了一个女孩儿。小菊急步上来,呀了一下,扭头四处找人,看见一片白亮亮的空旷。山脉上除了深红的寂静,还有一群乌色雀嘎嘎叫着从头顶掠过,影儿淡淡黑着,从他们脸上滑去,一丝凉意留了下来。
  鸢孩:“谁家会把孩子忘到这儿?”
  小菊:“专门丢在这儿的。”
  鸢孩:“大小是条命,不要了别生。”
  小菊:“放着,别动,我们去赶集。”
  一并儿往路的那端走去。不几步,鸢孩立住,菊说走呀,鸢孩说她好坏是个人儿。
  转过了身子,望着那软塌塌散在地上的包袱。鸢孩看见妮儿的手指举起来在半空抓了一下,五个手指,捏了一把被日光晒热的空气,红得晶晶莹莹,如细嫩的五粒扁长的红珠,然后,那红珠就散落在包袱沿上,亮得能照见人影。不由分说,鸢孩回身把妮儿重又抱了起来,从那包袱中落了下玻璃奶瓶,和半袋奶粉,且那奶瓶中有冲好的奶水,仍含着几分温热。

四号禁区(7)
小菊说:“准是这村里人扔的。”
  鸢孩说:“妈的。”
  期望着从包袱中找出一个纸条,那上面写了她的出生年月、详尽时辰,还有一句谢谢你收养或救了这女孩儿的言辞,可却愣是没有。
  鸢孩问:“你是哪个村的?”
  妮儿哭了一声:
  鸢孩说:“你叫啥儿?”
  妮儿又哭一声:
  鸢孩说:“你爹娘姓啥?”
  小菊说:“你神经呀,她会说话?”
  妮儿断断续续的哭声终于连接起来,嘹亮稚嫩得如刚出生就在屋檐下叫爹叫娘的燕雀。鸢孩说,你别哭,哭啥儿。小菊便一把把妮儿夺抱过来,说鸢孩,你娘生下你,你就会说话吗?鸢孩望着沿峡谷拉开延长的妮儿透亮的哭声,红了脸,问小菊:
  “咋办?”
  小菊说:
  “送回村里。”
  小菊跟在后边,鸢孩在前,二人返回村里,说在丁字路口捡了一个女孩,大小是个人儿,是条命儿,不能扔了去的。村人就当新闻把这消息传开,一时三刻,村街上就有一堆老人孩娃,妇女儿童。都掀着棉包儿一角看那妞儿嫩脸,都呀的一个惊吓,说还真活生生一个人呀。鸢孩说是谁家的你们把她抱了回去。小菊说养大让她出嫁,总是一门亲戚。人们就都望着不言,场面上冷冷清清,有太阳晒不热的凉意。
  鸢孩唤:“这是谁家的女孩儿?”
  小菊说:“扔孩娃要烂心烂肺。”
  村人说:“都怪计划生育。”
  鸢孩说:“女儿也是传后人嘛。”
  小菊说:“女娃就不是人了?”
  村人说:“没人要还把她放在丁字路口。”
  小菊抱着,鸢孩在前面高唤,走街串巷,身后跟了一堆男女孩娃,如前些年月到山里乡下头发换针的货郎担儿。绕村子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至尾,跟在身后的大人、媳妇们都忙去了,孩娃们也失了兴趣。回到原处,仅还剩鸢孩走在前面,小菊抱妮儿跟在身后。太阳已近正顶,光色金黄灿烂。鸢孩和小菊把妮儿又抱到丁字路口,对偶尔过往行人说:
  “喂,这儿有个孩娃。”
  “男娃女娃?”
  “女娃。”
  “你们拾起来养吧。”
  也偶尔拦下一辆汽车,问司机要不要孩娃。司机说多少钱?鸢孩说,不要钱。司机说,女娃呀。用力踏了油门,忙着运输去了。从日将正顶,至日过平南,反复着几句话儿。妮儿哭了,哭了吃了,吃了睡了,不谙人世的红脸儿,甜得一无所知。小菊抬头望天,闻到午时的日光中,飘散着粉白的奶腥气息。小菊说你闻闻,鸢孩皱了鼻子,闻到白奶味儿被太阳晒得烫嘴。
  小菊说:“该吃午饭了。”
  鸢孩说:“这妮儿咋办?”
  小菊说:“你说。”
  鸢孩说:“你说。”
  小菊说:“还放这?”
  鸢孩说:“抱走吧。”
  小菊说:“以后再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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