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旗刚进糖厂的那阵子,经常碰到给厂里送柴火的春生。糖厂烧制糖浆用的是大锅炉,春生在山上种有荔枝和龙眼,每天拾掇下来的柴火就上百斤,正好糖厂需要,春生就和厂里联系好,每天送柴火来,有供有需,双方都有利益可图。秀旗进厂的时候,分配到锅炉间。春生在这里进进出出,很快就熟悉起来了。秀旗平时和他有说有笑,厂里的人都看在眼里。同事就经常拿他俩开玩笑,春生就顺水推舟地开玩笑说:“我以后就真的娶秀旗回家。”一句话,让秀旗听得满脸通红。秀旗不是不想,但想起自己贫困的家庭出身,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她希望春生说的是真心话,可又担心他只是说着玩。没想到还不到三个月,春生就让奶奶来说亲了。
听完秀旗的话,陈祖川和沈桂芳都松了一口气。“看来春生还是真心喜欢你,那我们也放心了。” 。。
薄暮 第五章(5)
秀旗出嫁的那一天,天空飘着雨丝,冰凉的雨丝落在院子里,落在秀米一家人翘首以盼的姿态里。秀旗的出嫁简简单单,春生说,家里父母多有不便,按照礼俗来说,不该弄得太喜庆。秀旗是真心喜欢春生,他说什么,都觉得是好的。春生送来的聘礼是三担大米,还有一辆凤凰牌自行车。陈祖川家穷得叮当响,三担大米的到来缓解了他们的饥肠辘辘。陈祖川看到春生和亲戚送来聘礼,激动得不知所措,嫁个女儿换来了暂时的温饱,这让他感到开心。他握着春生的手说:“好小伙,我女儿以后就靠你了!”陈祖川语重心长,语气愈来愈伤感。春生看了也觉得难受:“阿伯,你放心,以后我会对秀旗好的。”
虽说陈祖川挺开心,但秀旗要出嫁的那段时间,他却常常觉得胸口很闷,好像什么东西即将离开他的生命。回想起在卫生院里等待秀旗降生的情景,那时,他还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对大女儿的出生充满了希冀。没想到一转眼,女儿已经成人,就像一只蝴蝶飞离他的视线。但毕竟她的身上还流淌着他的血液,她的呼吸里还有他的呼吸。
这么多年来,作为父亲,他虽然没能让孩子过上温饱的生活,可是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就像泼出去的水”,这么想着,他也觉得自己无法再挽留什么。
倒是做母亲的桂芳显得依依不舍。
秀旗出嫁那天抹了淡淡的胭脂。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化妆。母亲帮她擦粉的时候她躲躲闪闪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呀,别动,动了就不好看了。”秀旗一直紧绷着脸,沈桂芳说,“对了,就这样,你看多秀气。”母亲一边帮秀旗化妆一边啧啧地称赞。
秀旗有些将信将疑:“你没有骗我吧?真的好看?”
“怎么会骗你呢?”秀旗疑惑地看了沈桂芳一眼,于是抿着嘴笑了。
“嗯,好了。”说完,沈桂芳把一面镜子递给秀旗。
秀旗看到镜子里面的一张脸,有些惊讶。她看到自己的腮帮子飞上了红色,看到头发打了整齐的髻,莫名的兴奋浮上心头。
这真的是我吗?真的是吗?
秀旗问了无数次。镜子里的影像明显地告诉她,没错。
秀旗的激动和不安都写在脸上了。
秀米走进秀旗的房间,看到打扮得像模像样的姐姐,有些*。
“姐,你真好看!”秀米盯着镜子里的秀旗说,语气却带着淡淡的哀伤。
秀旗回过头,眼里闪过微光。她站起来,轻轻抱住了秀米,两个人沉默无语。沈桂芳看到这副情景,忍不住捂着嘴巴,呜呜哭了起来。
许多的回忆如此倒退。秀旗想起小时候,在荔枝园里,他们还是小孩子。秋千荡得很高很高,那时候的笑声如此爽朗。他们并不知晓,以后的生命会有怎样的走向。然后,随着年月的增长,不知不觉,就走向未知的方向。
而现在,她就要嫁人了。
薄暮 第五章(6)
年少,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现在,秀旗的桃红色嫁衣在细密的雨丝中逐渐远离。秀旗要出嫁的消息早在几天前就闹得沸沸扬扬,溪桥镇的男女老少们喜欢看热闹,在饥馑的年代里,人们骨子里对于喜庆的渴念依然流淌。这一天,家人站在大路边上目送她远走。虽然嫁的地方离家不是很远,可对秀旗来说,这无疑是一段漫长的旅程。
小的时候渴望能够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嫁一个好丈夫。随着年龄的增长,许多愿望只是水里的美丽倒影。美丽与哀愁像月亮的影子,在水面上重重叠叠,风一吹,便破碎成无法弥合的碎片。
秀旗记得雨丝落在身上的冰凉。她的心也像雨丝一样冰凉,可她依然笑着,回过头看到爹娘以及年幼的弟弟妹妹,心里泛起一股幸福的酸甜。她知道他们一直都在,即使她嫁了人,即使她的身影投入到另外一个家庭里,他们一直都在。
她回过头来,看到秀米和弟弟妹妹倚着沈桂芳,他们的脸在飘忽的雨丝里看不清楚。母亲抬起手来擦了一下眼角。她不知道母亲是不是真的在哭,即使真的在哭,那也应该是幸福的眼泪吧?
姐姐嫁人,秀米始终感到缺失了什么。开始的几天,不习惯,看到荔枝林里被风吹得摇来晃去的秋千,会想起姐姐,想起小时候在秋千上晃荡的美好时光,想起姐姐背着她跑进屋里,想起和姐姐朝夕相处的每个瞬间。
这样的回忆是幸福而感伤的。秀米望着被浅灰色的云层覆盖的天空,幻想着某一天那个属于自己的婚礼。
忽然眼泪就落下来。
3
秀旗嫁人之后,开始的那段时间,本本分分,街坊邻里对这个临镇的女子赞赏有加。清早起来洗刷马桶,中午做好饭等春生回家,持家有道。秀旗忙完活,就搬张小凳子坐在门口,愣愣地看门口移动的日影。残垣上衰败的野草被风吹动,飘摇的样子让她莫名伤感。
春生一早起来就到山林去了,秀旗没有看到他。不过春生对秀旗还算不错。他勤勤恳恳,话不多,让秀旗觉得安心。
秀旗想,也许能和他过一辈子。
但好像,命运爱和她开玩笑。春生有一天突然对她说:“秀旗,你想要孩子吗?”
秀旗一下子没有听明白,放下正在洗的碗筷,擦了擦手问道:“当然想要啦。怎么了?”
春生好像没有听到她说话,他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忽而就呜呜地啜泣:“秀旗……我对不住你。”
秀旗吓了一跳。结婚这么久,春生还从来没有如此直接表露自己。她走过来,蹲在春生面前,一下子不知所措。
春生抑制不住,和秀旗讲起了娶她的原因。原来,春生一早就知道自己生不了孩子,早在娶秀旗之前,父母就给他说了一门亲事。成婚不久,女方发现了他的秘密,第二天哭闹不停,嚷着要告春生。春生也是那时候才知道自己患有不育症,一下子陷入痛苦之中。那时春生家还算有点钱,花了些钱,把女方的家人安抚住了。这件事,在许家一直是忌讳谈论的。春生因此很自卑,一直不敢再动生儿育女的念头。。 最好的txt下载网
薄暮 第五章(7)
父母给他寻了很多偏方,一直治不好。直到不久前,从福建来的赤脚医生给春生开了一帖药,说吃了这药,包准阳气大发。一家人喜出望外。
春生按照医生的吩咐,把药煎了,连续吃了好几个月。也是在那段时间,他在糖厂碰见了秀旗。回家和父母商量,没想到两位老人家给他出了主意,教他怎么做才能把秀旗娶进门。不知情的秀旗就这么成了春生的实验品。洞房那晚,春生激动得呼吸急促,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在胸腔里翻滚。
春生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男人的感觉。多年以来隐蔽于内心的痛楚和自卑,在那个夜晚一扫而光。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赤脚医生开的药方,治标不治本。
几个月过去了,秀旗的肚子依旧不见起色。春生不敢和秀旗说实话,还把她骗到卫生院去,说是检查身体,其实是暗地里确认究竟谁有生育问题。
但检查的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也几乎把他推向绝望的深渊。医生检验的结果是,秀旗完全具备生育能力。
春生躲在卫生院的洗手间里,抱着头,哭得不可抑止。他害怕几年前的旧事重演,一直生活在惶恐之中。春生的父母缄默不言,从来不过问秀旗生儿育女的事情。后来,还是春生狠不下心来,把实话和秀旗说了。
一开始,秀旗难以接受。她不停地问春生:“你是不是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春生一边哭一边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我能生……”
“你以为?畜生!你不是人!”秀旗咬牙切齿地骂道。也是在那段时间,春生开始酗酒,两人经常吵架。秀旗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家人,一直瞒着,只是每次吵架就摔门,然后回家。
陈祖川一家人也料不到,好好的两口子,突然吵得不可开交。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生活里的琐碎事情全部变成了争吵的导火索。秀旗怕说出去没脸见人,也曾好言相劝春生,既然生不了,干脆就去领养一个得了。但春生可不妥协,他的理由是,别人的孩子他坚决不领养。
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就打起架来。春生力气大,秀旗常被他打得瘫软在地上。身上淤青一块一块,于是好几天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见人。街坊邻里其实已经听到一些风声,也不敢乱说什么。大家都在等着看这出戏如何演下去。
两个人的对峙一直持续到春生死的时候。
春生是从荔枝树上摔下来死去的。
春生喝完酒后,晃晃悠悠上了山。给荔枝树喷农药的时候,他背着药箱爬到树上,那时是雨天,下过雨的山上一片潮湿。树干也滑溜溜的,树皮上贴满了青苔。春生也不知道怎么的,脚底一踩空,倒栽葱,从五六米高的树上摔了下来。
他的头撞到地上的石块,当场昏迷了过去。一直到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