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过客·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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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海·过客·偶拾-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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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婆婆(1)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有个汤婆婆,我们知道她是外婆的朋友。不过外婆长年住在国外,所以虽然和她同住在一个北京城里,但她到家里来过的次数并不多。
  在我小学四年级的那一年,外婆从国外回来探望我们。对我来说,那是我小时候一段非常快乐的日子,因为外婆在我、妹妹和弟弟之中,最宠爱我。就在那段时间里,我见到汤婆婆的次数也多了。她在我那个时候的印象里,不但是一位非常和蔼可亲的长辈,而且与我周围的其他人有明显的不同。比如说尽管她那时在我们这些孩子眼中看上去已经是年纪很老了,但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她都穿着得端庄整齐,而且仪容也很仔细地修饰过,这在当时绝大多数人衣着和打扮都随随便便的北京显得很特别。不过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我觉得她有一种别人所无的高贵风度。作为一个孩子,我那时显然还不能理解,这就是出身于名门,受过极好教养的风范。
  外婆走了之后不太久,“*”就开始爆发了。我想虽然大人们在这之前已经开始嗅到了越来越浓的政治火药味,但无数好像父母和汤婆婆那样曾经受过三反五反,大跃进,反右,四清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洗礼的中国人怎么也不会想得到在这之后的几年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把一切都彻底颠倒和混乱了。外婆原想是把我带到国外去的,她认为这样对我的学业会好得多。尽管我很想跟外婆走,但父母亲当时不同意,或是想等一两年再说。显然是这个决定,改变了我的命运。后来我才知道,汤婆婆倒没有真正打过到国外去的念头,虽然她有机会。但好像父母一样,她们都是解放后千里迢迢从国外回到自己的祖国来贡献一己之力的,这些在欧美的大学里读了那么多年洋书的知识分子,“*”之前就算三番四次地受过政冶运动的磨难,他们之中也很少有人会真正想过要背弃自己当初的决定,那时有谁会想得到“*”这不可预料的一切呢?
  “*”就好像是一场洪水的来势那样凶猛和迅速,几乎每一个人都在其中失去了自主或自己。由于这场洪水在转眼之间就席卷了中国的大地,所以除了少数人之外,多数原来是想置身事外的人,最后也只能是在这场洪水之中随波逐流了。分别是有些人套上了救生衣,有些人抓住了一样什么东西,但也有许多不幸的人被洪水卷在急浪和旋涡之中,却没有人敢去或没有人能去救他。在看着有些可怜的人被洪水吞没的时候,那些可以站在高地上的人之中有的还会幸灾乐祸,但更多仍在和洪水搏斗的人只有扭过头去,把同情和悲哀的眼泪吞进肚子里。在这场人和人的斗争之中,很多人感到或看到的已经不只是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了,那是为生存而战,是你死我活。当然也有更多的友情,亲情经过了炼狱般烈火的考验,在人们的心中闪耀着比黄金更灿烂的光芒了。
  很多人都知道,“*”的残酷之处绝对不亚于一场战争。但如果用战争去形容它,似乎又并不足够。战争来了老百姓起码还可以逃难,但那个时候全中国不管你走到哪里也避不开“*”的灾难。对了,就像经历过那十年的人所说的,那是一场空前的浩劫,一场史无前例的人祸。既是人祸,那就有为祸的一帮和受难的一群。对那些受难的人来说,十年的时间是多么的漫长!更何况那时候谁又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些什么?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汤婆婆(2)
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我们和汤婆婆就好像失去了联系一样。这也难怪,我们两家无论是从家庭的历史和背景、所受过的教育和社会地位来说,都是注定要卷入“*”这场洪水的风浪中受到冲击的。在那些饱受惊恐和压力的日子里,我想象得出汤婆婆曾经有多么担心好像我们这样的朋友们。而我们呢,除了心中祝福她一切平安之外,只有把自己的感情和对她的关心很小心地隐藏起来,因为那时候就算是普通的探访或甚至只是几句问候,都有可能带来莫须有的麻烦。
  我记得当我们再见到她的时候,“*”还没有过去,但那些令人不想再回忆,最混乱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们也已经搬了两次家。当时的情况真好像是刚刚从黑暗悠长的巷道里爬了出来,可以在看得见的光明之下喘喘气了。过去的生活当然不敢再想象,好像父亲那样的知识分子也还是要“夹起尾巴”做人,但起码我们感觉得到人和人之间敌对的气氛开始有所缓和了。汤婆婆明显的老了。虽然她的穿著变得很朴素,但依然异常的整齐和干净。最开心的是看到她还是那样的精神奕奕,和蔼可亲。“*”给了她那么多的屈辱和磨难,但它毕竟不能取走她的自尊和善良。
  进入七十年代,在对出国的限制放宽之后,家里人逐渐离开,直到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北京。那个时候虽然无产阶级专政和阶级斗争还是常常在讲,舞台上也仍然天天是样板戏,但在那几年近似疯狂的激荡岁月之后,多数人的心情到底开始逐渐平复下来。和我年龄相近的年轻人每个人的命运都各有不同,有的还在北京,但有的已经去了好像天涯海角那样远的地方。相同的是不少人的心情都有一种失落的感觉,不管是曾经叱咤一切的还是曾经被损害过的。当时所有我认识的人都很羡慕正在等待出国的我,因为在那个时代到国外去确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我自己心里固然有将要面对一个新世界的激动,但也有对充满了不可知未来的担忧,而且要与等于是故乡的北京和熟悉的朋友们分开,心中的失落感可以说怎样也挥之不去。我记得当时自己很喜欢的一支曲子是俄国的“伏尔加船夫曲”,那一段优美,明快的曲调贯穿在异常沉重、忧郁的旋律之中,与我当时的心情颇为相似,故我可以百听不厌。
  汤婆婆在那个时期常常来看我,尽管她住得离我说不上很近。她说知道我在北京孤身一人,又没有什么亲戚,所以来看看我是否需要什么照顾。每次听到她这样讲都令我这个年轻人感到很不好意思,因为在我面前的她已经年近古稀,如果在别人看起来,需要照顾的可不应该是我。
  但汤婆婆显然不那么想,虽说她只不过是外婆的朋友,而且由于唯一的儿子当时不在北京工作,那几年之中她也是孤零零地一个人生活。别人在她这种年纪享的应该是儿孙侍奉之福,但她除了凡事都靠自己之外,还能把无私的爱心分给别人。别看从“*”开始算起来每个人都学习了“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崇高人生理念接近十年,但能够真正日复一日毫无私心地向别人奉献自己爱心的人,虽然不能说是凤毛驎角,毕竟还是很少的。当然这其中不包括那些讲的很多但做得很少的人——这种人可以说是“*”的一种副产品,而且不幸产量很多。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汤婆婆(3)
我至今仍然十分清楚地记得到汤婆婆那里去吃饭的情景。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现在变成了一个有时候很讲究饮食的人,尽管在离开北京之后吃过无数各地的美食珍馐,但汤婆婆所烧的湖南菜我从来没敢忘记,虽然那些菜的味道并无任何出众之处。由于当时电话通讯并不方便,她每次请我到她家里吃饭都会先亲自到我家来告诉我,不但常常要顶着冬天肆虐北京的刺骨西北风,每次还要一步步爬上我当时住的四层楼。为了怕年事已高的她辛劳,我每次都找出一番不能去的原因婉拒再三。但汤婆婆是一个极有自信的人,所以最后我每次都要怀着满心的惭愧接受她那近乎固执的好意。虽然到朋友或邻居家吃顿饭对北京人说来往往是一件最普通不过的事,但我深知汤婆婆事事要追求完美的脾气,就算只有我们两个人坐在一起吃这顿饭她都要忙上不止两天。最难的是那个时候有很多东西不是有钱就可以买得到的,更需要付出大量的时间和耐性。比如说想买齐鸡鸭鱼肉,不夸张地说,分分钟要跑遍半个北京城。汤婆婆从来不许我帮忙,所以每次当她端出摆了一桌子的饭菜,我真不知道她为这顿饭花了多大的心血。更何况十冬腊月的天气里,她还得忍着的关节炎的疼痛排几个小时的队。虽然吃几顿饭看起来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我在汤婆婆的饭桌上每次看到的并不止是些饭菜,而是这位老人家太多太多的爱心。这些爱心和关怀也是她代一位千里之外朋友——我的外婆给予年轻的外孙,这令我直到现在想起来心中都会再涌出对她的感激和愧疚。
  汤婆婆是湖南人。她出生在一个豪门之家,父亲是当时权倾一省的军人。她小的时候家中仆人如云,不但过的是极尽显贵的日子,而且被宝如明珠。和她相比,现在许多自诩的名门之后就不能算什么了。但我在她的身上除了高贵的气质与对人的和蔼可亲之外,看不出丝毫的骄奢自傲,这使我知道了好的教养对一个人的影响之大。她说从在结婚时之前从来没有什么事是需要自己动手的,到后来凡事都要自己动手,从高墙深院王府般的巨宅直到目前住一个房间,生活一步步由奢入俭,转变实在极大。但是生活上的这些转折如果比起1957年的反右和仍未结束的“*”这些政治运动对她的打击,又算不得什么了。当她回忆起少年时显贵的家庭和青年时事业辉煌的先生,我所听到的是汤婆婆对昔日岁月的骄傲和对后来所受磨难的惋惜,但听不到她怨天尤人,听不到她对别人的怨仇和憎恨。这使我懂得了一个善良又充满了爱心的人与一个自私又心地狭隘的人的分别。虽然汤婆婆有令人羡慕的少年和青年时代,但命运也曾经带给她的太多的坎坷:夫婿的早逝、“*”的冲击、儿子的远去,她用坚强的心灵一个人承受住了这一切,这又使我惊异于年纪已经老迈的她所具有的坚定意志和信念远远超过许许多多比她年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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