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全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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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杂文全编下-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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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翁,阔人,洋商的东西,而且所取又不过一点点,恰如从油水汪洋的处所,揩了一下,于人无损,于揩者却有益的,并且也不失为损富济贫的正道。设法向妇女调笑几句,或乘机摸一下,也谓之“揩油”,这虽然不及对于金钱的名正言顺,但无大损于被揩者则一也。
  表现得最分明的是电车上的卖票人。纯熟之后,他一面留心着可揩的客人,一面留心着突来的查票,眼光都练得像老鼠和老鹰的混合物一样。付钱而不给票,客人本该索取的,然而很难索取,也很少见有人索取,因为他所揩的是洋商①的油,同是中国人,当然有帮忙的义务,一索取,就变成帮助洋商了。这时候,不但卖票人要报你憎恶的眼光,连同车的客人也往往不免显出以为你不识时务的脸色。
  然而彼一时,此一时,如果三等客中有时偶缺一个铜元,你却只好在目的地以前下车,这时他就不肯通融,变成洋商的忠仆了。
  在上海,如果同巡捕,门丁,西崽之类闲谈起来,他们大抵是憎恶洋鬼子的,他们多是爱国主义者。然而他们也像洋鬼子一样,看不起中国人,棍棒和拳头和轻蔑的眼光,专注在中国人的身上。
  “揩油”的生活有福了。这手段将更加展开,这品格将变成高尚,这行为将认为正当,这将算是国民的本领,和对于帝国主义的复仇。打开天窗说亮话,其实,所谓“高等华人”也者,也何尝逃得出这模子。
  但是,也如“吃白相饭”朋友那样,卖票人是还有他的道德的。倘被查票人查出他收钱而不给票来了,他就默然认罚,决不说没有收过钱,将罪案推到客人身上去。
  八月十四日。
  (原刊1933年8月17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洋商旧时上海租界内有轨电车分别由英商与法商投资建造,公共租界内为英商上海电车公司经营,法租界内由上海法商电车电灯公司经营。1908年开通时,双方电车不能逾出各自的租界,1913年后实行跨界运营。
  

我们怎样教育儿童的?
看见了讲到“孔乙己”①,就想起中国一向怎样教育儿童来。
  现在自然是各式各样的教科书,但在村塾里也还有《三字经》和《百家姓》②。清朝末年,有些人读的是“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神童诗》③,夸着“读书人”的光荣;有些人读的是“混沌初开,乾坤始奠,轻清者上浮而为天,重浊者下凝而为地”的《幼学琼林》④,教着做古文的滥调。再上去我可不知道了,但听说,唐末宋初用过《太公家教》⑤,久已失传,后来才从敦煌石窟中发现,而在汉朝,是读《急就篇》⑥之类的。
  就是所谓“教科书”,在近三十年中,真不知变化了多少。忽而这么说,忽而那么说,今天是这样的宗旨,明天又是那样的主张,不加“教育”则已,一加“教育”,就从学校里造成了许多矛盾冲突的人,而且因为旧的社会关系,一面也还是“混沌初开,乾坤始奠”的老古董。
  中国要作家,要“文豪”,但也要真正的学究。倘有人作一部历史,将中国历来教育儿童的方法,用书,作一个明确的记录,给人明白我们的古人以至我们,是怎样的被熏陶下来的,则其功德,当不在禹(虽然他也许不过是一条虫)下⑦。
  《自由谈》的投稿者,常有博古通今的人,我以为对于这工作,是很有胜任者在的。不知亦有有意于此者乎?现在提出这问题,盖亦知易行难,遂只得空口说白话,而望垦辟于健者也。
  八月十四日。
  (原刊1933年8月18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孔乙己”鲁迅小说《孔乙己》中的人物。1933年8月14日《申报·自由谈》发表陈子展的文章《再谈孔乙己》,其中对旧时儿童描红册上“上大人,丘(孔)乙己,代三千,七十士”等语作了考证和诠释。
  ②《三字经》和《百家姓》旧时书塾给幼童用的开蒙课本。前者据传南宋王应麟撰,后者不著撰人,一般认为是宋人所作。
  ③《神童诗》相传北宋汪洙作,旧时儿童蒙学读本。
  ④《幼学琼林》清代程允升撰。原名《幼学须知》,后经邹圣脉增补,改名《幼学琼林》。该书杂集自然、社会、历史、伦理等方面的知识典故,编为骈语,可为儿童诵记。
  ⑤《太公家教》撰者不详,旧时蒙学读本。此书唐宋时颇流行,后失传。清光绪末年在敦煌石窟中发现抄本,由罗振玉编入影印的《鸣沙石室古佚书》。
  ⑥《急就篇》一名《急就章》,西汉史游撰。该书大抵按姓名、衣服、饮食、器用等分类编成韵语,多为七字句,以教儿童识字。因首句有“急就”二字,故名《急就篇》。
  ⑦其功德,当不在禹下唐代韩愈《与孟尚书书》:“愈尝推尊孟氏(按:指孟子),以为功不在禹下者为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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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翻译辩护
今年是围剿翻译的年头。
  或曰“硬译”,或曰“乱译”,或曰“听说现在有许多翻译家……翻开第一行就译,对于原作的理解,更无从谈起”,所以令人看得“不知所云”。①
  这种现象,在翻译界确是不少的,那病根就在“抢先”。中国人原是喜欢“抢先”的人民,上落电车,买火车票,寄挂号信,都愿意是一到便是第一个。翻译者当然也逃不出这例子的。而书店和读者,实在也没有容纳同一原本的两种译本的雅量和物力,只要已有一种译稿,别一译本就没有书店肯接收出版了,据说是已经有了,怕再没有人要买。
  举一个例在这里:现在已经成了古典的达尔文②的《物种由来》,日本有两种翻译本,先出的一种颇多错误,后出的一本是好的。中国只有一种马君武③博士的翻译,而他所根据的却是日本的坏译本,实有另译的必要。然而那里还会有书店肯出版呢?除非译者同时是富翁,他来自己印。不过如果是富翁,他就去打算盘,再也不来弄什么翻译了。
  还有一层,是中国的流行,实在也过去得太快,一种学问或文艺介绍进中国来,多则一年,少则半年,大抵就烟消火灭。靠翻译为生的翻译家,如果精心作意,推敲起来,则到他脱稿时,社会上早已无人过问。中国大嚷过托尔斯泰,屠格纳夫,后来又大嚷过辛克莱,但他们的选集却一部也没有。去年虽然还有以郭沫若先生的盛名,幸而出版的《战争与和平》,但恐怕仍不足以挽回读书和出版界的惰气,势必至于读者也厌倦,译者也厌倦,出版者也厌倦,归根结蒂是不会完结的。
  翻译的不行,大半的责任固然该在翻译家,但读书界和出版界,尤其是批评家,也应该分负若干的责任。要救治这颓运,必须有正确的批评,指出坏的,奖励好的,倘没有,则较好的也可以。然而这怎么能呢;指摘坏翻译,对于无拳无勇的译者是不要紧的,倘若触犯了别有来历的人,他就会给你带上一顶红帽子,简直要你的性命。这现象,就使批评家也不得不含胡了。
  此外,现在最普通的对于翻译的不满,是说看了几十行也还是不能懂。但这是应该加以区别的。倘是康德④的《纯粹理性批判》那样的书,则即使德国人来看原文,他如果并非一个专家,也还是一时不能看懂。自然,“翻开第一行就译”的译者,是太不负责任了。然而漫无区别,要无论什么译本都翻开第一行就懂的读者,却也未免太不负责任了。
  八月十四日。
  (原刊1933年8月20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硬译”、“乱译”、令人看得“不知所云”等,是当时报纸上对一些翻译现象的批评。如《申报·自由谈》1933年7月31日刊登林翼之《“翻译”与“编述”》,8月13日又发表大圣《关于翻译的话》,都对当时出版的“大部分”译文表示不满。
  ②达尔文(1809—1882)英国生物学家,生物进化论的奠基人。著有《物种起源》(一译《物种由来》)等。
  ③马君武(1881—1940)原名道凝,改名和,字君武,广西桂林人,教育家、社会活动家。早年参加同盟会,1906年参与创办中国公学。辛亥革命后曾任国会参议员,1921年任非常大总统府秘书长。1925年任北洋政府司法总长、教育总长,后任广西大学等校校长。著有《马君武诗文集》等。他翻译的《物种起源》,中华书局1920年出版,是该书最早的中译本。
  ④康德(1724—1804)德国哲学家。著有《自然通史与天体论》、《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判断力批判》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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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和撞
从前梁实秋教授曾经说过:穷人总是要爬,往上爬,爬到富翁的地位。不但穷人,奴隶也是要爬的,有了爬得上的机会,连奴隶也会觉得自己是神仙,天下自然太平了。①
  虽然爬得上的很少,然而个个以为这正是他自己。这样自然都安分的去耕田,种地,拣大粪或是坐冷板凳,克勤克俭,背着苦恼的命运,和自然奋斗着,拚命的爬,爬,爬。可是爬的人那么多,而路只有一条,十分拥挤。老实的照着章程规规矩矩的爬,大都是爬不上去的。聪明人就会推,把别人推开,推倒,踏在脚底下,踹着他们的肩膀和头顶,爬上去了。大多数人却还只是爬,认定自己的冤家并不在上面,而只在旁边——是那些一同在爬的人。他们大都忍耐着一切,两脚两手都着地,一步步的挨上去又挤下来,挤下来又挨上去,没有休止的。
  然而爬的人太多,爬得上的太少,失望也会渐渐的侵蚀善良的人心,至少,也会发生跪着的革命。于是爬之外,又发明了撞。
  这是明知道你太辛苦了,想从地上站起来,所以在你的背后猛然的叫一声:撞罢。一个个发麻的腿还在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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