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黑夜地连轴转,日子久了熬不住,站着都困倦得打盹儿。有一天,母亲叫我扶她起来,没容她坐稳,没容我拽过枕头给她倚在后腰上,只听得母亲的嗓子咕噜一声响,像咽下一口菜饭,头就随之沉重地垂落在我的肩头上,眼睛也慢慢地闭上了。
就是这么平平常常,就是这么简简单单,我们的母亲,紧跟在死去三年的父亲身后,狠心地扔下我们,变成了她经常向我们讲述的那种鬼魂,奔向她不断给我们描绘的那个阴曹地府。
我和姐姐趴在母亲那渐渐变冷的尸体上悲痛地哭嚎。我们成了孤儿,成了人世间最可怜的那类孩子!哭到最后,已没有泪水,干哭,撕心裂肺地哭,从胸腔里往外滴血。
我家的丧事办得再简单不过。病人头天咽气,第二天下葬,第三天把她用过的清理清理,洗的洗,扔的扔,烧的烧。有一条拿鸡毛填的破旧褥子,是父亲铺过的,被病重的母亲弄脏。我们不懂脏了的鸡褥子洗涮后晒干,照样还能使用。我和姐姐一齐动手,把那蓝布口袋似的褥子抱到院子,剪开褥面,把鸡毛倒在猪圈里。结果让太阳一晒风一吹,到处都飞扬着我家的鸡毛。对此,舅舅气得直哼哼,忍耐着没有跟我们发脾气。
第四天,去给母亲上坟。跪在母亲的土坟前,姐弟俩你一张我一张地往微弱的火苗上续纸。
我们默默地跪了许久,然后把两条酸麻的腿伸到前面,顺势坐在地上。看着纸灰被风吹刮得无影无踪,任凭寒风穿透衣服,给碗里的饺子蒙上一层土灰。我们谁也不说话,谁也没有哭。这几个月里,日日夜夜地守候垂危的病人,实在把我们给累垮了,好像耗尽了浑身的力气。这三天里时不时地哭一场,如同把泪水哭干了,仿佛从此再也流不出一滴泪。
姐姐终于开口说我们应当再哭一场。我说:哭顶啥用,能把妈哭回来?听见咱们哭,她更得惦着。惦着管啥,能把我们带走吗?姐姐连忙伸手堵住我的嘴说,不许你再说这种丧气的话,妈不会带走我们,妈盼望咱们活得结结实实的,给她争气,给她作脸。
我和姐姐如同两棵小草,被人生的旋风从二百多华里远的开滦赵各庄矿的石矸子山旁边,吹刮到陌生的鹰爪子山前这小小的村庄,就随手抛下,而风却任意地远去,升天堂了,或者入地狱了。这块落脚的地方,对我们来说是非常陌生的。它既不是祖籍宝坻县单家庄,也不是真正外祖父家大徐庄子。此时此地,只有舅舅是我们唯一的亲人。事实上,他对我们并不亲,我们对他自然也不亲。宝坻县老家那边,姓梁的倒有一大户,有四位一爷之孙的哥哥。他们四位都比我们年纪大,不仅已经成家立业,而且都属于子女满堂的人。自从父亲死后一直到母亲死,那边压根儿没有人来看过我们。
我呆呆地望着头顶上灰蒙蒙的天空,又望望北边雾气茫茫的山峦,不禁揣想起母亲的心意。她有一颗好强的心,她一生都好强。人活着要有正气、要有志气是她的口头语。她曾经殷切地希望父亲是个有志气的男人,干出一番与众不同的事业,给她露脸,让她沾光。结果,父亲什么正经事情都没有做成,反而沦落为一个“落道帮子”、耍钱的赌徒,最后为一个风骚女人而断送了性命。这样的打击,对母亲来说,其沉重程度是无与伦比的。她不屈服,她要挣扎,她把扭转乾坤的最后希望寄托在她唯一的儿子——我的身上了。我对这一点,在刚刚懂事的时候就渐渐地心领神会了,然而谈何容易呀!
农村生活:从孤儿到户主(2)
姐姐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就安慰我,多难也得熬下去,没娘的孩子更得长出息。我反问她什么叫出息呀?她说,学着过日子。我吼叫起来,快算了吧,过这号日子,可有啥奔头呢?
跟姐姐争吵来争吵去,我也苦苦地想,反复地掂量,就自然而然想到母亲在世那会儿讲的民间故事和在赵各庄燕春楼戏园子看过的几出戏,心里豁然一亮,即刻转忧为喜,异常兴奋地对仍在发愁的姐姐说,嘿,有主意啦,我长大了要去当官儿!
姐姐没听懂我的话,不经心地问,当官干啥呀?我认真地给她解释,当官儿好,妈怪爸爸没出息,就是因为爸爸当种地的庄稼人没有当好,当下煤窑的工人也没有当好。如果他当了官,像故事里的那些人一样,就苦尽甜来了。姐姐听罢想了想,摇摇头说,你倒会做梦,想当官儿就能当呀!我说,能!好好念书,就能当上。
2
大舅名叫苏全荣,高个子,由于叔伯弟兄排行老二,我们叫他二舅。他为人厚道,心里秀,自己钻研着认识不少字,能津津有味地一遍一遍地看古典小说《红楼梦》。他干了几年庄稼活儿,后来一直在赵各庄下煤窑。小舅苏全祥,是排行兄弟间的老四,亲姐弟三个里边却是顶小的一个,所以我们都叫他老舅。老舅机灵,心眼儿多,而且不安分。他在东北军阀张作霖的队伍里当过兵,在东三省什么地方学过剃头。二十多岁出天花,差点儿要了命,结果在脸上落下些浅碎的麻子。这样的一场灾难倒使他收了心,来了个浪子回头,决计要回老家过庄稼汉的日子,当个殷实的庄稼主儿。母亲支持他的行动,把出卖老家宝坻县单家庄土地房屋的钱,还有在赵各庄背着父亲零星积攒的钱,都偷偷地交给了他,由他在王吉素买下三间正房,两间厢房,一所空宅基,以及一个果树园子和十亩平川地。有这样可观的家产,才使他那么一个没有锥扎之地的流浪汉有了安身立命之所,王吉素村的老宋家才肯把一个十七八岁的闺女嫁给他这三十多岁的男人,以至于才使他有了家室,有了儿女,就在王吉素扎下根子。
母亲活着的时候,对待老实厚道的二舅不亲近、不热情,动不动就加以训斥,而对待鬼机灵的老舅则格外地宠爱,无保留地信赖,任何秘密事儿都跟他说,都交他办。当初我们住在赵各庄矿区,每逢老舅从蓟县来到我们家里,母亲总是格外欢喜,有多少不痛快的心事,也会立即抛到一旁。一面给老舅做最好吃的东西,一面跟老舅唧唧喳喳、嘀嘀咕咕,有说不完的知心话。这跟老实的二舅到我家时母亲那副冷淡的模样相比,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差别极大。老舅每次从蓟县到赵各庄看望,最多住两三天,有时甚至睡一夜就匆匆离开。母亲从破墙壁的缝隙里掏出一卷卷被乱头发缠裹着的票子,抖落开,再装进老舅身穿的破旧长袍的棉花套子里,最后把布面子再重新一针一线缝起来。
记得第一次看见,我觉得挺奇怪,忍不住地开口问,妈,你怎么把钱都缝在棉花里边呀?母亲和老舅都没有防备我,被我这突然的一声吓一跳,慌乱不堪地收卷起棉袍子,不知道藏到什么地方保险。我用手摸摸老舅那件装了许多纸票子的棉袍大襟儿,越发增添了好奇心。母亲惊恐未消且发怒地奔过来,把我摁倒,说哪有什么钱?你做梦哪!快睡觉吧!
刚到王吉素那会儿,正赶上冬天寒冷。为了节省柴草少烧一个炕,我们娘仨跟老舅、妗子、表弟、表妹四口人,合并到西屋一条炕上睡觉。有一天晌午,我放学回家来,发觉母亲的脸色不好,不言不语地从伙住的西屋往东间没住人的冷屋子抱被子褥子,还有枕头。
我很纳闷儿,就问,妈,我们搬过去睡呀?不冷吗?母亲气呼呼地回答,冷也得忍着受着,我不让人家讨厌!
似乎就从这一天起,母亲跟老舅不再像过去那么亲近,虽然彼此也搭话,但是掺进了明显的冷漠。
我猜不透这是由于什么原因造成的裂缝,估计我上学不在家的时候他们吵了嘴,也许没把矛盾公开化,但确实有了严重得叫小孩子难以弄懂的矛盾。
农村生活:从孤儿到户主(3)
没过多久,母亲就病了,不能再摸着黑,跟我们围着火盆坐在炕上,给我和姐姐讲古迹说故事了。紧接着,母亲就不再让我去上学。没有特别要紧的事儿,她几乎一时片刻都不让我们离开她身边一步,好像跟我们在一块儿呆不够似的。
有一天夜间,我都睡着了,母亲忽然伏在我耳边轻声叫我:金广,起来,帮我做一件顶重要的事儿。我困倦得昏昏沉沉的,不想起,就问啥事呀?明儿个再做不行吗?妈说,白天做不方便,不紧着做不行啦,听话,快起来。母亲首先支撑起病弱的身子,又叫起我姐姐,让点上小油灯,还让把小炕桌搬到炕上。我只好穿了衣服,等吩咐。
妈说,把纸和笔都找来,照我说的一一记下来。母亲没容我把疑问摆出来,就交代说,我让你记下的这些东西,都是我这几年一宗一件地从布店,从私人手上买下的,又一趟趟鼓捣到王吉素来的,想留着给你娶媳妇和陪送你姐用的。兵荒马乱,不敢搁在明面上,全都在东院你妗子娘家的墙壁里垒着。你把这单子收藏好,将来照着上边记的,一笔一笔地跟你老舅要。除了他替咱们保存的这些东西,还有住的房子、种的地、经营的果园子,都是我花钱买的。你老舅光棍一根,什么都没有。尽管他如今对待我这个样儿,我得念一奶同胞的情义,他不仁,我不能不义,将来这财产,你和你老舅一人分一半儿。你们手里有这房子土地,好好过,就能够活下去。这些话,我全都跟你老舅交代过。她说着说着,声音有些哽咽:我,我活不长了,我不得不扔下你们了。普天下,除了你们两个,我再没有一个亲人,可你们年纪还这么小。你老舅变了心,你们要提防他,可也别得罪他,眼下你们离开他还不行。往后,没啥盼的,只盼望你们长志气呀……我这一辈子,总是要强,可是没遇上一个好人,我冤啊……
她那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口头语,实在是她一生的写照。
老舅中等个儿,头发里虽然掺了些少白头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