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但后来为一种不可抗拒的欲望所驱使,他调换了学科,投奔军官学校,而且已
被吸收为学员。现在他在山庄国际疗养院已待了五个月以上,这所疗养院由顾问大
夫贝伦斯主持。他在寄给家中的明信片中说,他腻烦得几乎送掉半条命。因此,如
果汉斯·卡斯托尔普在进通德尔·维尔姆斯公司就职之前还想排遣一下,那么上山
去疗养院跟可怜的表哥作一会儿伴可再适当也没有了,这样双方都称心如意。
他决定出发时已是盛夏季节,时光已到了七月下旬。
他动身作三星期之游。
庄重与阴郁
汉斯·卡斯托尔普本来怕睡过了头,因为他实在太疲倦了。但结果他比平时起
得还早,有充裕的时间为自己理晨妆。每天早晨仔仔细细地梳洗一番已成了他的习
惯,有高度教养的人往往有这种习惯。一只橡皮面盆,一只盛绿色香水肥皂的木盘,
还有附带的一柄草刷——这些都是盥洗用的主要工具。除梳洗装扮之外,他还有足
够的时间把行李打开,搬到室内去。当他拿起镀银的剃刀放在涂满香皂泡沫的脸颊
上时,他猛然想起了昨夜那些神魂颠倒的恶梦,不禁哑然失笑,对梦里那些乱七八
糟的事宽容地摇了摇头,心里洋溢着光天化日之下修脸整容的人们那种洋洋自得之
情。他还没有完全定下心来,只感到黎明的清新。他脸上扑着粉,穿着胶带衬裤和
红色的山羊皮拖鞋,走到阳台上,让手里的水分收收干燥。阳台一直通到屋子里,
用一些不透明的玻璃隔板分成各个小间,这些玻璃隔板并不一直伸到栏杆处。清晨
凉爽多云。重重的浓雾黏滞不动地弥漫在两侧的高山前面,远处山峦上白色和灰色
的云块低垂着。这儿那儿间或露出一方蓝天,阳光透射下来,把山谷下面的村庄照
得闪闪发光,它们在山坡上一片暗黑色的枞树林掩映之下,显得一片银白。不知从
哪儿传来了清晨的音乐声,这声音也许是昨晚开音乐会的那个旅馆里发出的。那儿
传来了赞美诗低沉的和音,停了一会又奏起一支进行曲。汉斯·卡斯托尔普酷爱音
乐,音乐在他身上产生的效果像早餐时的黑啤酒一样,有一种强烈的镇静作用和麻
醉作用,使他昏昏欲睡。他高兴地倾听着,脑袋歪向一边,嘴巴微微张开,眼睛里
泛起几根红丝。
他看到下面有一条路蜿蜒而上,一直通到疗养院,这就是他昨晚乘车到来的那
条路。在山坡潮润的草丛里,长着短茎的龙胆,形状很像星星。一部分平台用篱笆
围成一个小园子,那儿有砾石小径和花坛;在一株雄伟挺拔的白杉树下,还有一个
假山洞。这里有一个朝南的厅堂,里面有几把靠背椅,屋顶则盖有白铁皮。厅堂旁
边竖着一根红棕色的旗杆,用绳索牵住的旗子不时迎风招展。这是一面绿白相间的
花哨旗子,中间有蛇盘杖,它是医学界的标志。
这时,有一个愁容满面的年长女人在花园里踱来踱去。她穿着一身黑衣服,乱
蓬蓬的灰黑色头发前面蒙着一幅黑纱。她在花园小径上急促不安地漫步,膝盖有些
弯曲,胳臂僵硬地垂向下面。她两眼直勾勾地向前望着,一双眼睛是深黑色的,眼
睛下面的皮肉凹陷而松弛,额角上面满是皱纹。她有一张衰老的、南方人特有的苍
白的脸,嘴巴阔而歪向一边,唇角下垂,显得心事重重,这不由使汉斯·卡斯托尔
普想起过去曾经见过的某个著名悲剧女演员的一幅画像。那个面容苍白、一身黑服
的女人阴沉沉地跨着大步,她的步子竟不自觉地与山下传来的进行曲调子合拍,看
去真有些怪模怿样。
汉斯·卡斯托尔普若有所思而满怀同情地往下瞅着她;在他看来,似乎她阴森
森的身影使清晨的阳光也黯然失色。但同时他还感受到一些别的——他从左面的邻
室里听到了某种声音;据约阿希姆所知,这房间是一对俄国夫妻住的。这种声音不
但也跟早晨明朗清新的气氛很不相称,而且在某种程度上黏滞滞地玷污了它。汉
斯·卡斯托尔普记得昨夜也听到过类似的声音,只是由于疲倦而不及注意。这是一
种挣扎声、吃吃的笑声和喘气声;对年青人来说,尽管他出于好心,一开始就尽力
把这个看作是无伤大雅的,但它们令人作呕的本质可隐藏不了多久。对于这种好心,
我们也可冠以其他名称,例如心地纯洁,不过听来有些枯燥无味;或者称之为高雅
贞洁,这个称呼既庄严又漂亮;也可贬低为“不敢正视现实”或伪善,甚至可名之
为神秘的羞怯及虔诚。汉斯·卡斯托尔普听到隔室的这种响声,上面种种心理现象
或多或少从他的神态上反映出来。他的脸色一本正经,阴沉沉的,仿佛他不愿也不
该知道他所听到的一切。他真是道貌岸然,不过这种道学气不是与生俱来的,只是
他在某些场合下做作出来罢了。
他就这样绷紧着脸,离开阳台回到房里,不愿细听下面的过程。虽然他听到的
有格格的笑声,但他认为他们决不是开玩笑,而且这股势头简直令人咋舌。可是在
房间里,隔壁的响动声听来还要清楚。他似乎听到这对配偶绕着家具互相追逐,一
把椅子倒下来,你捉住我,我捉住你,接着是咂嘴声和亲吻声。这时又从远处传来
华尔兹舞曲,是一支陈腐而婉转动听的流行小调,似乎为他们演出的这场私房戏作
伴奏。汉斯·卡斯托尔普捏着手帕站着,听得怪不自在。突然他扑着香粉的脸刷的
红了起来,因为他早已看清的、即将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现在,这场戏无疑已
过渡到兽性阶段。天哪!真该死!他一面想,一面掉头就走,在结束他的梳洗时故意
闹得很响。唔,天晓得,从发生的事儿看,他们总该是一对夫妻。可是在光天化日
之下,脸皮未免太厚了些。我敢担保,昨夜他们一点儿也不得安宁。既然他们在这
里,他们终究是病人,至少其中一个有病,应当稍稍节制些。不过他愤愤地想:真
正令人反感的地方,自然在于墙壁太薄,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个情况倒是不能
容忍的!这房子建造的时候一定偷工减料,而且偷工减料到可耻的程度!以后我见到
这些人,或者竟然有人把他们介绍给我,那该怎么办?这倒是非常尴尬的。这时,汉
斯·卡斯托尔普感到有一件事很诧异:他注意到刚才在修得光光的脸颊上泛起的红
晕一直不肯退去,随红晕而来的那股热辣辣的感觉也还没有消逝。不但如此,它们
似乎在他脸上生了根,这种干热跟他昨晚脸上感觉到的一模一样,睡着时退了,这
时又重新升上来。他对隔壁这对夫妇本来就看不惯,这下子的印象也并不因而好转。
他噘起嘴唇,喃喃地数落他们几句,然后干了一件冒失的事:他再一次用冷水洗脸,
好让自己清凉些,谁知反而火上加油,热得更加厉害。因此,当他表哥敲着墙壁唤
他时,他回答的声音有些打战,心头老不舒畅。当约阿希姆进门时,汉斯竟不像是
一个一觉醒来后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的人。
早餐
“早上好!”约阿希姆说, “这是你上山过的第一夜。你满意吗?”
他正准备到户外去,穿的是一身运动衣和坚固的靴子,胳膊上挟一件宽大的外
套,外套旁边的袋里露出一只扁平的瓶子。今天他仍没有戴帽子。
“谢谢, ”汉斯·卡斯托尔普回答他, “还可以。我不想再下什么评语。我做了
许多恶梦,另外,这幢房子有一个缺点,就是隔音设备太差,怪难受的。唔,花园
里那个穿黑衣服的女人是谁啊?”
约阿希姆马上领会他指的是谁。
“哎,这就是那个叫‘两口儿’的女人, ”他说。 “山上大伙儿都这样叫她,因
为从她那儿听到的只有这句话。你要知道,她是墨西哥人,德语一点也不懂,法语
也几乎不懂什么,只有一鳞半爪的知识。她和大儿子一块儿住在这儿已有三星期,
大儿子的病已毫无希望,眼看就要完蛋。他到处都有病,可以说结核菌已侵袭到他
的全身。贝伦斯说最后这病像伤寒一样,对每个接触到的人都好歹是个威胁。两星
期前,第二个儿子又来了,因他还想再看上哥哥一眼。他是一个挺漂亮的小伙子,
还有一个也长得很俊——两个都是美男子,眼睛亮晶晶的,女人看了哪个不动心。
做弟弟的在山下时已有些咳嗽,但别的没有什么,显得生气勃勃。你瞧,他一到这
儿就发起烧来,体温高到三十九度五,躺在床上;贝伦斯说要是他再起床,那就凶
多吉少。不过贝伦斯说,他总算来得很及时——唔,做母亲的不坐在他们身边时,
就在园子里这样踱来踱去,嘴里老是念叨着‘两口儿’这几个词,因为别的她什么
都说不来。眼前这儿懂西班牙语的人一个也没有墨西哥人通用西班牙语,故云。 。”
“原来如此, ”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如果我认识她,她会不会也对我讲同样的话
呢?这倒是件怪事;我的意思是说,这又滑稽,又荒唐。”他说话时感到眼睛像昨天
一样,似乎有些热辣辣的,眼皮很重,仿佛哭过很长一段时间,同时眼睛里射出一
种光辉;那天骑士怪模怪样地咳嗽时,他眼睛里曾燃起这种光辉。在他看来,似乎
只有此刻才和昨天的一切发生关系,似乎只有此刻才又想起昨天的一情一节,而他
醒来后已把这一切几乎忘得干干净净。他说他已准备好了,一面说,一面在手帕里
洒上几滴香水,同时在额角上和眼睛下方也洒了些。“如果你愿意,咱们‘两口儿’
一起去吃午饭吧。 ”他放肆地打趣说。这时约阿希姆温存地看了他一眼,神秘地笑了,
笑得似乎有些阴郁,也有些嘲讽的味儿。究竟为什么这样笑,那只有他自己知道。
汉斯·卡斯托尔普检点一下身边究竟有没有香烟,然后拿起手杖、外套和帽子。
他戴帽子是很不甘心的,因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