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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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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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脾气真直爽极了。他的话倒也有理;我自己也注意到,跟这儿山上的人们相比,
我的脸色确实青得厉害,在家时我可没有觉察到。他自称免费而毫无保留地给我提
出忠告,他也真是一个有心人。我很乐意按照他的话去做,生活方式完全跟你的一
模一样。既然我到了山上和你们在一起,我还能再干些别的吗?要是看在上帝的面上
我居然长出些肉来,那也没有什么损失,虽然你得承认,长肉这个词听起来怪不入
耳。”在散步过程中,约阿希姆咳嗽了几次;看来,他上山非常吃力。当他第三次咳
嗽时,他皱起眉头停下步来。“你先往前走吧, ”他说。汉斯·卡斯托尔普头也不回
地急急忙忙向前走。过了一会,他放慢脚步,最后几乎停住,因为他看到自己在约
阿希姆前面已遥遥领先。不过他没有环顾四周。
一群男男女女的客人向他迎面走来。他早已看到他们沿着平坦的道路走上山坡
半腰,此刻他们正噔噔地走下山坡朝他走过来,在他耳边响起各种各样的声音。他



们一共有六七个人,年龄各不相同,有的青春年少,有的已上了年纪。他低头斜瞅
他们一眼,心里只想着约阿希姆。他们不戴帽子,脸孔黑黝黝的,女人穿的是花色
线衫,男人大多不穿大衣,也不带手杖,这副气派,很像那些不拘礼仪、到屋外信
步蹓跶的人。因为是下坡,他们就不必花很大力气,只要站稳脚跟别走滑了腿,冲
下去时不摔跤即可。实际上,这无异是一种向下的自由滑翔运动;他们的步态轻飘
飘的,表情和整个体态都令人有一种轻盈之感,别人见了恨不得也加入他们的行列。
此刻他们就在他身边,汉斯·卡斯托尔普把他们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并没有全
被太阳晒黑,其中两个女人苍白得令人触目,一个骨瘦如柴,脸儿白得象牙似的;
另一个又矮又胖,一脸雀斑把她的容貌毁了。她们都定睛瞧他,厚着脸皮不约而同
地向他微笑。这时有一个穿绿色线衫的颀长女郎掠过汉斯·卡斯托尔普身旁,胳膊
几乎擦着他的身体。她头发散乱,两眼呆滞地半开半闭,一面走,一面嘘嘘吹起口
哨来。咳,这简直太狂妄了!她吹口哨不用嘴儿,吹时嘴唇不但不翘起,反而闭得
紧紧的。这嘘嘘声是从她内部发出的,一面吹,一面用呆滞的、半睁半闭的眼睛瞅
着汉斯。这声音特别刺耳,粗嗄尖厉,重浊拖长,尾音急转直下,使人想起市售橡
皮小猪一种玩具。的叫声——当充在小猪肚里的气瘪下来时,就会发出这种哀鸣。
口哨声是从她胸口某处不可思议地迸出来的;吹罢,她跟着伙伴们继续往前走。
汉斯·卡斯托尔普呆立着,凝视远方。接着他匆匆向四周扫视一下。刚才那令
人憎恶的口哨声势必是一个玩笑,一出预先安排好的闹剧——他所能领悟的至少是
这么一些,因为他回头望望这伙人的肩膀,看到他们正在大笑。一个粗壮的厚嘴唇
小伙子,双手插入裤袋,不雅观地卷起了外衣,他甚至公然朝他歪着脑袋,呵呵地
傻笑……这时约阿希姆走来了。他像往常一样,彬彬有礼地几乎挺直身子向大伙儿
问好,而且用“立正”姿势向他们鞠躬,接着他和颜悦色地走向表弟。
“你干吗板着脸?”他问。
“那女人吹起口哨来了!”汉斯·卡斯托尔普答道。 “她走过我身边时,肚子里
发出嘘嘘的声音。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玩意儿?”
“哎!”约阿希姆轻蔑地一笑,接着说:“不是从肚子里来的,你胡说。她叫克
莱费尔特,全名黑尔米内·克莱费尔特。这声音是她气胸里发出的。”
“从哪儿?”汉斯·卡斯托尔普问。他心情异常激动,可不知究竟为什么这样。
接着他又啼笑皆非地说:“你总不能指望我会懂得你们的切口吧。”
“让我慢慢说来!”约阿希姆说。 “咱们一边走,一边谈。你的脚怎么像生了根
似的!刚才说的是一种外科治疗法, 你自己也可以想象到。 这是这儿常做的一种手术,
贝伦斯干起来很有一手。你瞧,要是一只肺烂得厉害,另一只还没有病或者比较健
康,那么就让那只坏肺停止工作一段时间,让它休息一下……也就是说,他们在这
儿刺了一下,在身体侧面什么地方刺了一下,究竟什么部位我也不很清楚,贝伦斯
干起来非常出色。以后再在身体里注入气体,什么氮气之类,这么一来,那只像乳
酪样的坏肺就不再呼吸。这种气体待在里面的时间当然不会长,过了半月光景又得
注入新的——这也好比给人充气,你也一定能够想象。这样,如果过了一年或一年
以上一切良好,肺部就因为得到休息而治好了。但当然不一定都能治好,这事甚至
有点儿冒险。不过用气胸治疗总算已取得了良好成绩。你刚才看到的那些人都打过
气胸。伊尔蒂斯太太也是,她就是那个长雀斑的女人。还有一位是莱费小姐,你该
记得她是瘦瘦的,她躺在床上已好久了。他们已经组织起来,因为气胸之类的玩艺



儿很自然地将人们凑合在一起。他们自称‘半肺协会’,这些人就此出名。但黑尔米
内·克莱费尔特是这个协会的一朵花,她能用气胸吹出口哨声。这是她的一种才能,
远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至于她是怎么干的,我可说不上来,连她本人也说不清楚。
不过她路跑得快时,身体内部就会发出嘘嘘声;自然,她用这个来吓唬人,特别吓
唬新来的病人。另外,我相信她发声时要消耗氮气,因为她每隔八天就得重新打气
胸。”
这时汉斯·卡斯托尔普笑了。约阿希姆说话时,汉斯已由激动而转为欢乐,一
面走,一面捂住眼睛,弯着身子;由于他吃吃地狂笑,连肩膀也抽动起来。
“他们也登过记吗?”他费了好大力气才问出这句话。他竭力忍住笑,因而声音
听来有些苦恼悲切。 “他们有章程吗?可惜你不是其中一员,否则他们就能把我当作
贵宾让我入会,或者作为……候补会员……你应当要求贝伦斯让你的肺也部分休息
一下。也许你也会从胸口发出嘘嘘声的,只要你高兴这么做。学了这一套倒是挺有
意思的……这是我生平所听到最有趣的事儿!”他说罢深深叹一口气。“请原谅我说
了这番话,但你这些打过气的朋友,他们的情绪也好得很呢!瞧他们刚走过来时的
那副模样……同时你得想想,居然有‘半肺协会’这种组织!她‘嘘——嘘——’地
打我身边擦过,真是一个疯女人!何况他们还兴高采烈呢!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
为什么这样高兴?”
约阿希姆设法找一句回答的话。“我的天哪, ”他说, “他们多么自由自在!我的
意思是说,他们都很年轻,时间对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不久他们又可能死去,他
们为什么要绷起脸呢?有时我想:生病和死亡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它们不过是混日
子的一种方式。只有山下人才一本正经地对待生活。我想只要你在山上住得久些,
你迟早会懂得这个道理的。”
“真是这样, ”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我想我肯定会了解的。我对山上你们这
些人已很感兴趣。可不是吗,一个人只要有兴趣,什么事都自然会懂得。不过我的
问题只是……这个东西的味儿不对头!”他说话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雪茄烟。 “这
些时间我老是在想,我究竟哪儿不对劲,现在看来,问题出在马丽亚雪茄烟上,它
的味儿可不美哪。我向你保证,它抽起来有些像Papiermach? 法文,应为papiermach
? ,意为混凝纸浆。 ,一个人消化不良时,就会有这种味儿。这个我真不理解!我早
餐确比平时吃得多,但这不能成为理由,因为要是你吃得过饱,抽起烟来味儿特别
好。你以为这是一夜没有睡好的缘故吧?也许这是我不舒服的原因。不,我非把这烟
干脆扔掉不可! ”他作了一次新的尝试后说。“我每吸一口,每次总叫我失望,硬抽
下去是没有意思的。 ”他又迟疑了一下,就把雪茄烟扔到山坡下潮湿的松林间。“你
可知道,我这下身体不舒服跟什么有关系?”他问。 “依我看,这准是跟脸上该死的
发烧有关系,我一起床,脸上又是热辣辣的怪难受。我感到自己脸上似乎因怕羞而
涨得通红,真见鬼!你刚到这儿时可有同样的经历?”“有的, ”约阿希姆说。 “我开
始时有些不自在。你不要大惊小怪。我已告诉过你,要习惯这儿的生活并不怎么容
易,不过你不久又会正常起来的。瞧,这条长椅倒不错。咱们可以坐一会儿,再回
院去,我还得做治疗呢。”
道路变得平坦起来。它现在向达沃斯高地伸展,这里的高度是整座山的三分之
一左右。通过一片挺拔、稀疏和东倒西歪的松林,可以俯瞰下面的村落,它正明晃
晃地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辉。他们坐的粗陋的长椅靠着山崖的峭壁。在他们近旁,一



股泉水潺潺地向下流向山谷。
约阿希姆想把阿尔卑斯山环抱南面峡谷的一些云雾缭绕的山峰一一介绍给表弟
听,同时举起登山的手杖向他指点。但汉斯·卡斯托尔普只是匆匆一瞥。他坐在椅
上向前弯着腰, 用镀银手杖——手杖富有城市风味——的金属包头在沙地上画画儿。
他还想知道一些别的。
“我想要问你的是——”他开腔说, “我来时,房间里那个病人不是刚去世吗?
那么自从你上山以来,已有不少人死去了吧?”
“确是死了几个, ”约阿希姆答道。 “不过你要知道,他们处理时很小心,人们
不知不觉,或者只是以后偶尔听到。为了照顾病人,特别是女病人,死了一个人时
他们总严守秘密。女人容易惊惶失措。要是你隔壁房间里有人死了,你根本就觉察
不到。棺材是一清早送来的,那时你还睡着呢。死人也是在适当的时候抬出去的,
例如在你正好用膳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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