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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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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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脑又豁然开朗。他呆呆地瞅着这位意大利人,嘴角松弛,眼里也充着血。
“啊,原来是您!”他说, “原来您就是我们早上散步时在山上长椅边……小溪
旁遇到的那位先生。当然,我一下子认出你来了。您相信吗,”他继续说,尽管他意
识到这样说是不得体的,“一眼看来,当时我还以为您是一位奏手摇风琴的乐师
呢……这当然纯是瞎猜, ”他又添上一句,因为他看出塞塔姆布里尼的眼睛流露出一
种冷冰冰的探索的表情。 “总之,我是个大傻瓜!我一点儿也不理解,我居然会……”
“别挂在心上,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塞塔姆布里尼凝神看了青年人一眼,接腔
说。“今天是您上这块乐土的第一天。这一天的日子您是怎么过的?”
“多谢,日子过得规规矩矩,”汉斯·卡斯托尔普答道。 “用您爱说的那个字眼
打个比方,主要是‘卧式’。”
塞塔姆布里尼微微一笑。 “我偶尔也可能用这个字眼的,”他说。 “哎,您觉得这
样的生活方式还有趣吗?”



“有趣也好,枯燥也好,随您怎么说都行,”汉斯·卡斯托尔普回答。 “您知道,
这种事有时很难下结论。我一点也没有感到枯燥无味——你们这儿山上的生活到底
还是挺活跃的。有许多东西都是那么新奇,都是那么值得听,值得看……可是另一
方面,我又觉得自己来这儿不是仅仅一天,而是好长一段时间了。说得干脆些,上
这儿后我仿佛变得老成些、聪明些了,这就是我的感受。”“也变得更聪明些了?”塞
塔姆布里尼说时,扬起了眉毛。“恕我问您一句话,您多大岁数了?”
嘿,汉斯·卡斯托尔普居然答不上来!当时他想不出自己究竟几岁,哪怕他苦
苦思索。为了争取时间,他把对方提的问题重说一遍,接着说:
“我……我多大岁数了?我当然是二十四岁。我快二十四岁了。请原谅,我疲劳
了!”他说。 “我的情况,用疲劳这个字眼还远远不足以说明问题。有时您知道自己
在做梦,一心想醒可又醒不过来,这种滋味您可曾尝到过?现在我就有这种感觉。我
准在发烧,否则就根本没法解释。您相信吗,我现在的脚冷冰冰的,一直冷到膝盖
上?要是可以这么说, 那么膝盖就不再是脚了——请原谅我, 我心里简直乱得一团糟!
不过,只要您一清早就领教过……领教过气胸的嘘嘘声,以后再听过阿尔宾先生的
一席谈话,还加上什么‘卧式位置’之类,那么说到底也就不足为奇。您倒想想,
我简直再也不相信自己的五官了,这比脸上发热、两脚冰冷更加难受。请老实告诉
我:斯特尔夫人说她能调制二十八种鱼用酱汁,您认为有可能吗?我的意思并不是说
她实际上是否办得到——这毫无疑问是办不到的——而是说刚才在餐桌上她究竟有
没有讲过这些话,或者这些话都是我凭空想出来的。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
塞塔姆布里尼瞅着他,似乎没有在听。他的眼睛又凝神呆呆注视他,像今天早
上那样连说三声“是,是,是”和“瞧,瞧,瞧”时的情况,揶揄的语调中带有深
思熟虑的意味,发S的时候用清音。 “您说二十四种?”他问。
“不,二十八种! ”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二十八种鱼用酱汁!这不是一般的
酱汁,而是特别的鱼用酱汁,叫人听了简直毛发直竖。”“工程师!”塞塔姆布里尼怒
气冲冲地带着教训的口吻说。“振作起来,不要再说这些乌七八糟的废话了!您说的
这个我一点也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您不是说您二十四岁吗?如果您愿意,请允许
我再提一个问题或一个仅供参考的建议。既然您住在这儿看不出什么好处,既然您
的身体和心灵——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都不适应这儿的环境,那么我看您还是
放弃在这里养老的打算吧!一句话,我看您还是今夜打起背包,明儿按照行车时刻
表乘快车溜之大吉吧!”
“您意思是说我该离开这儿?”汉斯·卡斯托尔普问。 “我刚到这里就动身?不!
到这儿才一天,怎么就能作出判断呢?”他一面说,一面无意间向邻室瞥一眼,正面
看到了肖夏太太。他看到她细细的眼睛和高高的颧骨。“她究竟使我想起了什么,想
起了谁呢?”他暗自思忖。可是尽管他努力思索,疲倦的头脑还是找不到一个答案。
“当然,要叫我习惯你们这儿的水土并不那么容易,”他接下去说, “不过我还
要等着瞧。要是仅仅因为开头两三天头脑有些混乱或身体有些热度,就马上失去勇
气一走了事,我会害臊的,我会感到自己简直是个胆小鬼。何况这又违反理性,这
个您不是说过吗……”
他突然说得激昂起来,肩膀兴奋地抽动。他似乎要意大利人正式撤回他的建议。
“我尊重理性, ”塞塔姆布里尼回答, “我也尊重勇气。您说的话听来很有道理。
用充分的理由来驳倒您,是不容易的。我确实也看到过某些人后来非常习惯于这儿



水土的例子,去年那个克奈弗小姐就是这样。她全名是奥蒂丽·克奈弗,是一位名
门闺秀,父亲是政府高级官员。她在这儿住上一年半,对山上生活非常满意,因此
当她完全恢复健康时——有时,山上也偶尔有几个人恢复健康——她也无论如何舍
不得离开。她真心诚意恳求顾问大夫让她住下去,她不能也不愿回家;这里就是她
的家,她在这里感到幸福。可是新病人蜂拥而来,需要她腾出房间,因此她白白恳
求了一番,院里硬要她以健康人的身份离开。于是奥蒂丽发起高烧来,她让自己的
体温曲线急剧上升。不过有人揭穿她的把戏,同时把她的那支‘哑护士’拿走,换
上普通的体温表。您还不知道‘哑护士’是什么名堂呢。这是一种没有刻度的体温
表,大夫按照一定的尺度去量,能自动记下温度曲线。先生,奥蒂丽的体温只有三
十六度九,她可没有发烧。于是她到湖里去洗澡,这时是五月初,夜间还有霜呢。
湖水还没有冷到结冰的程度,水温正好在零上几度。她在水里泡了好一会,希望得
上这种或那种疾病,但结果呢?她没有病,而且一直很健康。她带着痛苦和绝望的心
情离开,父母对她说的安慰话,她都听不进。‘下山后我怎么办呢?’她几次三番这
样叫嚷。 ‘这就是我的家!’以后的情况如何,我不得而知……不过工程师,您似乎
没有在听我的话吧?如果我没有搞错,你撑着两条腿站着看来很费力呢!少尉,您的
表弟在这儿呢! ”这时他转向刚走来的约阿希姆。 “您带他上床睡吧!他把理性和勇气
合而为一, 不过今儿晚上他稍稍有些虚弱。”“不,说真的,您说的我全明白! ”汉斯·卡
斯托尔普斩钉截铁地说。“所谓‘哑护士’,不过是没有刻度的一支水银柱罢了。您
瞧,我已完全领会了! ”说到这里,他和约阿希姆及其他几个病人一起登上电梯。今
天的聚会到此结束,人们向四处散开,纷纷到休息室和凉廊里去作晚间的静卧疗法。
汉斯·卡斯托尔普走进约阿希姆的房间。当他经过时,走廊上铺着椰子皮席毯的地
面在他脚下一起一伏,但他并无不舒服之感。他在约阿希姆那把有花纹的大卧椅上
坐下,他自己房里也有这么一把椅子。他开始抽起马丽亚·曼契尼雪茄烟来。它的
味儿像胶水,像煤炭,也像其他别的什么,完全失去原来的香味。即使如此,他还
是继续吸着,同时眼睁睁地看约阿希姆如何做他的静卧疗法:先穿上室内短褂,再
穿上旧大衣,然后拿起夜灯和俄文初级读本,走到阳台上。他把灯燃亮后,就在卧
椅上躺下,嘴里衔一支体温表,开始把披在椅子上两条大的驼毛毯子极其灵活而熟
练地裹在自己身上。看到约阿希姆干得这么麻利,汉斯·卡斯托尔普不由真心实意
地感到钦佩。约阿希姆把毯子一一盖上,先从左面一直拉到肩头,再在下面裹住两
脚,然后从右面盖上去,最后就形成一个极其匀称而光洁的“小包裹”,只有脑袋、
肩膀和胳膊露在外面。“你干起这个来真有一手!”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这是熟能生巧, ”约阿希姆回答,说时把体温表在牙缝里咬紧。“你也应当学
会这个。明天我一定给你搞几条毯子来,以后你下山时也可以用。我们在山上是必
不可少的,特别在你没有睡袋的时候。”
“夜里我可不愿睡在阳台上,”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这个我不干,我可以干
脆告诉你。这样做多怪呢。无论什么都有它的限度。我某些地方终究得和你们划一
条界线,因为我是来山上作客的。我要在这儿坐一下,像往常那样抽一支雪茄烟。
它的味儿真糟,可我知道它的质地很好,今天我该满足了。现在快九点钟了,可惜
九点还不到。如果已到九点半钟,那么可能来不及舒舒泰泰地上床了。”
这时他感到冷入骨髓,寒意一阵紧接着一阵。汉斯·卡斯托尔普一跃而起,往
墙上挂寒暑表的方向跑去,像去捉拿现行犯。按照列氏温度计算,室温是九度。他



摸摸暖气管,发觉它冷冷的,关着。他喃喃地说些不连贯的话,大意是即使在八月
天,不用暖气也真岂有此理;问题不在于日历上写的是什么月份,关键在于天气的
冷暖。此刻天气冷得使他像一只狗那样直哆嗦。然而他的脸却是火辣辣的。他坐下
后又站起身来,嘟哝着要拿约阿希姆的被子,拿来后就坐在椅上,把被子裹住下身。
他就这样坐着,一阵热一阵冷;雪茄烟的味儿令人厌恶,他心里十分难受。他感到
苦不堪言,这样糟的生活他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真是活受罪! ”他喃喃地说。
但这时一种荒唐而又奇特的喜悦与期望突然涌上他的心头,他体会到这种滋味后,
依旧呆呆地坐在那边,等待这种感觉能重新在心头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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