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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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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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扬他那番大道理,也许这是他的次要目的;主要目的倒在于说话本身,让人家听
每个字眼怎样从他口中滚滚流泻出来……他的话多么富于弹性, 简直像橡皮球一样!
当人们注意到这点时,他是相当高兴的。啤酒商马格努斯说什么‘漂亮的字’,那固
然有些蠢,但我怕塞塔姆布里尼也说过些什么文学在生活中实际地位之类的话。我
不想提什么问题,免得当场出丑,我对这方面懂得不多,过去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
文学家。可是,要是他们指的不是漂亮的字体,那么指的显然也是漂亮的文字,这
是我在塞塔姆布里尼圈子里获得的印象。他用的是怎么一套词汇啊!他说起‘德行’
这个词来,简直无拘无束,真是天晓得!我有生以来,嘴边从未挂过这个词,就是在
学校里,当书本中出现‘道德’这个词时,我们总干脆说作‘勇敢’。我得说,这时
我心里怪不自在。当我听到他大骂天气怎么冷,大骂贝伦斯和马格努斯太太——骂
这位太太只是因为她体重减轻——总之对一切都破口大骂时,我心里总不大舒坦。
他反对一切,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对一切现存的制度都看不顺眼,我禁不住想,



他是一个肆无忌惮的人。”
“你尽管这么说, ”约阿希姆深思熟虑地回答说,“可是他身上也有某种骄气,
不能把他看作是肆无忌惮的。恰恰相反,这个人对自己和全人类倒是很尊重的。这
使我对他有某种好感;在我的心目中,这是个优点。”
“你说得不错, ”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他甚至有些严厉,这往往使人不快,
因为这样就会使人——我该怎么说呢——受到约束,唔,这样的表达方式倒不坏。
我老是感到,他对我买静卧用的毛毯似乎不以为然,很不赞成,而且在这个问题上
纠缠,你有同样的看法吗?”
“不,”约阿希姆沉思了一会,惊讶地说。“这怎么可能呢。我认为不是这样。”
于是他衔着体温表,带着全部什物去卧床休息了。汉斯·卡斯托尔普马上开始梳洗
打扮,准备午膳,反正离午膳还有一小时不到的光阴呢。
关于时间感受的一些题外话
当他们饭后上楼时,毛毯的包裹已放在汉斯·卡斯托尔普房内的椅子上了。当
天他第一次使用这种毯子。约阿希姆是此中老手,他向汉斯传授裹在身上的种种技
巧,这儿山上人都会干这一套,每个新来者也必须马上学会。先要把毛毯一条条地
摊开,放在椅上,使它绰有余裕地从椅脚拖到地面。然后坐下来,开始把里面那条
毯子裹在身上;先从纵直方向拉到肩头,然后在下面把两脚盖住,这时你应当弓起
身子坐着,先揪住折叠的一端,然后抓住另一端,直到两脚脚尖在伸直身子躺着时
也都能紧紧裹住,而且须尽量保持平直。以后,你可以依样画葫芦地裹上外面一条
毛毯,不过干起来稍稍难些。汉斯·卡斯托尔普还是一个笨拙的新手,他曲着身子,
伸手伸腿做着表哥教他的种种动作,口中毫无怨言。约阿希姆说,只有为数不多的
精明鬼,才能用三个稳稳当当的动作把两条毛毯一起披上,不过这种技能是罕见而
值得艳羡的,而且也要有某种天赋。
汉斯·卡斯托尔普听了这番话不由大笑,他腰酸背痛地躺在椅上,但约阿希姆
一下子弄不懂究竟可笑在哪儿,用游移不定的目光瞅着他,然后也笑开了。
“好了, ”约阿希姆说。这时汉斯·卡斯托尔普已把四肢盖住,浑身裹得像滚筒
似地躺在椅上,颈背靠着一只圆圆的枕垫,刚才七手八脚的动作已把他搞得精疲力
竭。“即使现在冷到列氏二十度,你也受得了的。”说罢就走到玻璃隔墙后面,也去
用毛毯裹身子。
汉斯·卡斯托尔普对冷到二十度有些怀疑,因为现在他已冷得够呛;当他通过
木拱门望向户外湿漉漉的一片,眼看又将大雪纷飞时,他不禁感到一阵阵战栗。奇
怪的是尽管空气中湿气很重,他脸上还是干热得厉害,仿佛他坐在热不可挡的房里
似的。刚才他忙着盖毛毯已累得不可开交,此刻当他把《远洋客轮》杂志凑到眼前
时,他的手确实哆嗦起来。看来他身体并不怎么健康——正像顾问大夫说的,贫血
得厉害,因此在这儿这么怕冷。可是他现在躺的姿态非常舒适,把他这种不快的情
绪抵消了。这种舒适感,是卧椅所具有的莫可名状的,而且几乎是神秘莫测的特性,
汉斯·卡斯托尔普在第一次试用时已体会到它的极度乐趣,现在又证明了它确是其
乐无穷。不管是枕垫的质地优良,靠背处的倾斜角度或扶手处的高度和宽度恰到好



处,还是颈背的圆枕垫软硬适当,总之你要摊开四肢休息,再没有比睡这种出色的
卧椅更安逸、更舒适的了。汉斯·卡斯托尔普打心眼里高兴的是,他接下去还可享
受两小时的清福,这两个钟点是疗养院规定的主要静卧疗养时间,虽然他只是上山
作客来的,他却感到这样的安排非常称心。因为他生性好静,哪怕长时间无所事事,
他也受得了;我们还记得,他爱好空余时间,不希望让无聊的活动将时间销蚀掉,
吞噬掉,浪费掉。四时左右他吃茶点,还有蛋糕和果酱,接着在外边活动一会,然
后再躺在椅子里休息,七时左右晚餐。晚餐像其他各餐一样,气氛有些紧张,但也
能增长许多使人喜闻乐见的见识。饭后再看看什么万花筒、立体窥视镜或转筒式影
片之类……如果说汉斯·卡斯托尔普对这里的生活已像人们说的那样习惯了,那也
许太过分,不过他对这里的日常生活终究已能很好地适应。
这毕竟是人们使自己习惯于陌生环境的一种奇特的方式。
不过要适应它、习惯它却是很费力的;这样做无非是为了他本人的需要,但同
时也怀有一种明确的目的,那就是一当完成这项使命或在完成后不久,就重新抛弃
了它,回复到原来的状态。人们把这类事当作生活情趣中的一种插曲,目的无非是
为了“消遣”,也就是说使机体尝到些新鲜味儿,换换花样——日常生活是那么单调
而枯燥无味,久而久之就使人有娇纵而萎靡不振之虞。但固定刻板地做同一件事时
间太长,究竟为什么会有这种萎靡不振的感觉呢?其中原因,倒不在于生活的种种要
求使他体力上和精神上劳瘁不堪(因为这样的话,休息一番就能恢复),而是心理上
的某种原因造成的。人们对时间的感受,往往因它的千篇一律而容易淡薄,同时它
和生活感受又息息相关,一个削弱后,另一个也接着受到损害。关于寂寞无聊的性
质,人们有许多错误的概念。一般认为,时间内容中的趣味和新奇之处,就是让它
“流逝”,也就是说,使时光短促,而单调和空虚则会抑制时间的进程。这种说法不
尽适当。空虚和单调无聊固然会使每一分钟、每一小时延长,令人有“度日如年”
之感,但它们也能将巨大和极大的时间单位缩小或使它飞逝,甚至化为乌有。反之,
一个充实而有趣的时间内容,能使一小时,甚至一天的光阴缩短或轻松地逝去。可
是在量度方面,它却赋予时间进程以宽度、重量和坚实性,因而多事之秋与那些平
淡无奇、风平浪静的年代相比,前者的流逝进程慢得多。
因此,我们所说的寂寞无聊,其实只是一种由单调引起的,时间上一种反常的
缩短感觉。生活老是千篇一律,漫长的时间似乎就会缩做一团,令人不寒而栗。倘
若一天的情况和其他各天一模一样,那么它们也就不分彼此。每天生活一个样儿,
会使寿命极长的人感到日子短促,似乎时光不知不觉地消逝了。所谓习惯于生活,
其实就是对时间有一种木然甚至麻痹的感觉;年青时的日子过得慢,而晚年的岁月
却消逝得愈来愈快,也必然是这种“习惯于生活”造成的。
我们知道,生活中引入一些插曲或变换一番新花样,乃是维持我们生命力,使
我们对时间保持清新感以及使我们对时间不会感到漫长,厌烦或枯燥无味的唯一方
式,从而让我们的生活有一种新的感受。调环境,换空气,上温泉浴场,都是为了
这个目的,而调换环境和生活中加入某些插曲就有消除疲劳的作用。住到一个新的
地方,头几天有一种清新之感,也就是说使人精神百倍——它能保持六天到八天左
右。接着,随着你“习惯于”这个地方,似乎渐渐觉察日子紧缩起来。谁依恋着生
命——或者说得确切些,谁对生命依依不舍,谁就会恐惧地觉察到,日子的步子跨
得越来越轻盈,无声无息地开始溜走,而最后的几星期,比如说四星期左右,简直



飞逝得令人害怕。当然,生活的插曲终了时,对时间的清新感也就随之消逝;而在
回复到正常的生活以后,它又重新显现。外出后再回到老家时,开头几天又过得新
鲜而生气勃勃,不过只是短短几天而已,因为人们对“习以为常”的生活,适应起
来比那些例外情况为快。如果说时间的感受由于年迈而减弱,或者这种感受一向不
很强烈(这是生命力本来就衰弱的征兆),那么他很快就会昏沉沉地回复到原来的生
活,过了二十四小时,就感到从来没有外出过似的,几天前的旅行宛如晚间做了一
场梦。
这里插入了上面这段话,只是因为年青的汉斯·卡斯托尔普对时间方面曾有类
似的感受。他在山上住了几天后,曾用充血的眼睛瞅着表哥,并对他说:
“到了一块陌生地, 开头时觉得时间过得真慢, 这倒是挺可笑的。 我的意思是……
这自然不是说我感到厌倦无聊,恰恰相反,我简直可以说高兴得像个活神仙。可是
你要知道,当我回顾一下,也就是反省一下时,我就觉得在这儿似乎已不知呆了多
久,上山以来也不知过去多长时间,简直不明白自己居然会在山上,而你竟对我说,
‘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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