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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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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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上山以来也不知过去多长时间,简直不明白自己居然会在山上,而你竟对我说,
‘现在就下山吧!’你还记得吗?时间对我说来,真是长得无边无际呀。这和时间的
计量毫无关系,和理解力也压根儿不相干,只是一个感觉问题。当然,说这样的话
是愚蠢的: ‘我认为已在这山上住了两个月’——简直胡说八道。我只能说:‘时间
很长’。”
“对啊, ”约阿希姆回答,体温表仍衔在嘴里。“听了你这席话,我也得益不浅。
你来山上后,我某些地方都得仰仗你哩!”汉斯·卡斯托尔普听了约阿希姆直截了当
说的这些话,不由哈哈大笑。
他试图讲法语
不,他还一点没有适应新的环境。他既不熟悉这里生活上的种种特点,机体方
面也不能适应山上那种怪异的气氛。疗养院的生活特点,短短几天内是无法熟悉的,
正如他自己设想的那样(而这点他也跟约阿希姆说起过),哪怕三星期也无法了解它
——因为这种适应对他来说是件苦事,天大的苦事。他似乎干脆不愿去适应它。
这儿的日常生活安排得细心周到,井井有条;如果你肯顺应这里的生活规律,
你就能很快地跟上,而且得其所哉。不过过了一星期或更长的时间,生活日程会渐
次出现某些规律性的变化:先出现一个新花样,然后再是第二个,而第二个往往是
在第一个重复出现后再显示的。即使是日常生活事件中的个别现象,汉斯·卡斯托
尔普也得亦步亦趋地去学习。对一些浮光掠影的东西,他得留神观察,而对一些新
奇事物,则须用青年人灵敏的接受能力去吸取。
例如那些短脖子、大肚子的容器,在过道上每间病室的门口都放着,汉斯到疗
养院的那天晚上就看到了。它里面装着氧气。汉斯问他,约阿希姆就讲给他听。里
面是纯氧,氧气瓶价值六法郎。这是一种起死回生的气体,供垂危病人使用,为临
终的生命添上一口气,接上一些力。病人通过一根软管吸入这种气体。在放这种氧
气瓶的病室门后,躺着临死的病人,或者像顾问大夫贝伦斯所说的“奄奄一息的人”。
有一次汉斯·卡斯托尔普在二楼遇见顾问大夫,他就用这样的称呼。当时他身穿白
大褂,脸色青青的,在走廊里一摇一摆慢吞吞地走着,后来他们一起上楼。“嗨,您



这个漠不关心的旁观者!”贝伦斯说。 “您在这儿干什么?难道您像视察一般地东张西
望就能博得我们的青睐吗?不胜荣幸,不胜荣幸。唔,我们的夏季倒有一些名堂,这
样的季节可不坏呢。为了使它更有起色,我也花了一些代价。不过遗憾的是,您不
准备在咱们这儿过冬,听说您只想呆上八星期,对吗?啊,三星期?可这只是走马看
花,连帽子也不用费心脱下来,咳,随您怎么想吧。可惜您不在这儿过冬,因为这
时只有贵人们才来, ”他不像样地打趣说。 “这块高地上,各国贵人到冬天才来,您
得看看他们,让您增长一番见识。当您看到这些家伙踏着雪橇滑起雪来,您准会捧
腹大笑。还有那些太太们,天哪,太太们!我可以对您说,她们像极乐鸟一样,五光
十色,而且还富有冒险精神呢……哦,现在我得去看看我那奄奄一息的病人了,”他
说, “他住在二十七号病室。您知道,他已是晚期了,肺的中心也烂穿了。昨天和今
天他白白吸了五袋氧气,真吸得够了。中午时,他怕要见他的老祖宗去了。哎,我
亲爱的罗依特先生, ”他进去时说, “咱们再敲碎一只氧气瓶的脖子怎么样?……”他
把门带上,他的声音也就在门后消失。不过房门开时,汉斯·卡斯托尔普瞥见房间
后面的轮廓,他看到一个面色蜡黄的年青人,脑袋靠在枕头上,下巴长着稀稀落落
的胡子,大大的眼珠慢悠悠地转向房门口。
这是汉斯·卡斯托尔普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垂死的人,因为不论他的双亲或祖
父去世时,可以说他当时都不在场。那个颚须微微翘起的年青人,他的脑袋靠在枕
上的姿态多庄重啊!他那双大得出奇的眼睛慢慢向房门口转动时, 目光又何等意味深
长!这时汉斯·卡斯托尔普还一心一意回味着刚才匆匆的一瞥,他情不自禁地也像
那个临死的病人那样把眼睛张得大大的,缓慢而意味深长地转动着眼珠。这时他正
好继续上楼,他就用这样的眼神瞅着他后面一扇门里出来的一个女人,她在楼梯口
碰上了他。他没有马上认出这是肖夏夫人。她看到汉斯挤眉弄眼,不禁微微一笑,
然后用手抓住挂在后脑勺的辫子,越过他前面悄悄地、柔顺地下楼,脑袋稍稍往前
倾。
最初几天,他几乎没有结识什么人,好久以后还是这样。他对这里的生活方式
并无多大好感。汉斯·卡斯托尔普生性好静,他只感到自己是来作客的,正如顾问
大夫贝伦斯所说,他是个“漠不关心的旁观者”,约阿希姆跟他聊天做伴,他基本上
已心满意足。走廊上那位护士自然伸长脖子盯住他们,后来约阿希姆终于把表弟介
绍给她;在这以前,他曾好几次同她聊过天。她把夹鼻眼镜的丝带吊在耳根,说起
话来装模作样,调门简直有些伤心。只要仔细观察她一下,你就会发现她心灵似乎
受到空虚无聊的折磨。要再摆脱她是很困难的。谈话快结束时,她就会显露不胜惶
恐的迹象。一当这对小伙子显出离她而去的神情,她就急急忙忙再说些什么话,而
且频送秋波,甚至死乞白赖地向他们微笑,把他们缠住,这样他们出于怜悯,就不
得不再逗留一会。她漫无边际地谈自己的父亲,说他是一位法学家,还谈起自己一
位做医师的堂兄弟,目的显然是替自己涂脂抹粉,表明自己出身于富有教养的阶层。
至于他的养子,则是科布尔格玩偶制造商的儿子,姓洛特拜因,可最近这个年纪轻
轻的弗利茨肠子里却害起病来。亲人们对这个可受不了啦,先生们对此是不难想象
的。特别是书香门第出身的人,有的是上流社会人士那种细腻的感情,这个打击怎
么受得了呢。我们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最近她到外边去了一下——先生们该相信
这个——为的只是想为自己买些牙粉,回来时却发现病人坐在床上,喝一杯又浓又
黑的啤酒,而且吃起一条意大利香肠、一片硬硬的黑面包和一条黄瓜来!这些美味



的土产,都是他家里人送来的,吃了好让他长些力气。但第二天,他的病自然加剧,
死去活来,他自己在催自己的命。不过对他来说,这只意味着解脱,而对她来说(她
叫贝尔塔大姐,实际上她的姓名是阿尔弗蕾达·席尔特克内希特)却是无所谓的,因
为接着她又得看护其他病人,他们的病在不同程度上比他更加严重,不是在这儿山
上,就是到别的疗养院去。这就是展现在她眼前的前景,别的没有什么可指望的了。
不错,汉斯·卡斯托尔普说;就您的职业说,任务确很艰巨,不过他倒认为也
很称心。
确是这样,她回答。这行职业确使她满意——即使满意,但任务十分艰巨。
那么替咱们向洛特拜因先生问好吧——这对表兄弟说完这话,想脱身了。
但她又巧言令色地缠住他们。看到她这样煞费苦心拖住这两位青年人不放,哪
怕再短短一会儿也好,好不叫人伤心。这样,他们就不得不再答应陪她一会,否则
未免太残酷了。
“他正睡着呢, ”她说。 “他现在用不着我。我不过出来在走廊里呆上几分钟罢
了……”于是她开始数落起顾问大夫贝伦斯来;他跟她说话的腔调太随便了,对像
她这样出身的人来说,他真不该如此。这方面,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倒比他好得多,
她觉得他心眼儿挺好的。然后她又讲起她父亲和堂哥来。她头脑里再也榨不出什么
油水。她还想苦苦挽留一会这对表兄弟,这次可不成了。一看到他们要走,她猛地
提高嗓门,简直要尖声怪叫起来。他们终于摆脱了她,溜之大吉。可是这位护士还
弓起身子,用突出的眼珠贪婪地瞅着他们的背影,恨不得用那双眼睛把他们吸回来。
接着她长叹一声,回到房里去护理她的病人。
这些日子,汉斯·卡斯托尔普只结识一个身穿黑衣服、面色苍白的女人,那就
是上次他在花园里见到的、绰号叫“两口儿”的墨西哥女人。事实果真如此:他从
她嘴里听到的,尽是与她的诨名恰如其分那一套令人伤心的话,但他事前已有思想
准备,因而他显得很有礼貌,事后也泰然置之。表兄弟在疗养院的大门口遇见她。
这时他们按照常规,正在早餐后作一回晨间散步。她裹着一条“开司米”黑围巾,
屈着腿,在那边心神不宁地踱步。她有一张干瘪的大嘴巴,脸上罩着一方黑纱,面
纱上端,缠绕她一丝丝花白的乱发,一端在下颚处扎住;在黑面纱的衬托下,她苍
老的脸隐隐放射出惨白的光芒。约阿希姆像平时那样不戴帽,向她鞠躬致敬,她也
慢条斯理地还礼,眼睛望着他时,狭狭的额头上的皱纹一条条变深了。她看到一张
陌生的脸,于是停下步来等待,当这对青年走近时,她微微点头示意。显然,她认
为有必要搞清陌生人是否知道她的命运,是否愿意倾听她的诉说。约阿希姆把表弟
介绍给她。她从披巾里伸出手来给客人,这是一只枯黄的、瘦骨嶙峋而青筋毕露的
手,戴着许多戒指,她一面点头,一面继续看着这位陌生人。这时她开腔了:
“先生,两客儿, ”她说。 “您知道,两客儿这里是不合标准的法语。这个墨西
哥女人法语讲得不准,发音走了样。她本来想说“两口儿”。……”
“Je le sais; madame法文:我知道,太太。 , ”汉斯·卡斯托尔普用法语轻声
回答。 “Et je le regrette beaucoup法文:我很替您难受。。”
她黑瞳瞳的眼睛下面,皮肉松弛,眼窝深陷,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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