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惊讶》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不必惊讶- 第3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这说明她还没坏到家,说明她还有被神拯救的资格。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心痛她。
  你们谁也没有我心痛她。她是我的女人,是我女儿的母亲。她现在被关在派出所的黑屋子里,还不知道吃饭没有。
  “你心痛她,就该去把她救出来。你这个狗日的!”爸说。
  “把她救出来吧,你就说你根本没听到她跟朱氏的话。”成谷说。
  成谷又在说蠢话。我说没听到就行吗,苗青自己也承认了,她说不定早就把放毒的经过枝枝叶叶地交代了。
  “那也没关系,”成谷说,“你就委屈她一下,说她神经有毛病。”
  她神经有毛病,可是我没毛病。我说过的话是不能反悔的,因为那是事实。
  小夭跪下了。她跪在我面前,求我去把苗青救出来。“我们都没说啥,你又是何必呢,”她说,“你不去把她救出来,我就一直跪着!”
  虚情假意,全他妈虚情假意!
  愿意跪你就跪吧。跪不跪是你的自由,反正我又没让你跪。
  ……
  天黑了,她晚上睡哪里?还是睡黑屋子吗?
  山花在哭,爸在骂,成谷也在骂。
  小夭到底坚持不住了,从地上起来了,抱了抱山花,就走出了院子。
  夜色把一切都吃掉了。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成谷(1)
小夭做得对。她摸黑去了镇里,为的是解救苗青。那么黑的天,不知她是怎么走去了的。路只有白天才把人引向到想去的地方,晚上它就藏起来了,就迷失到了荒草里。可是小夭却把路从黑暗里拉出来。
  过了鱼塘——我真不该提到鱼塘,它已经不是鱼塘了,而是一只瞎了的眼睛——就进入严家坡。严家坡是望古楼的地盘,而现在的望古楼没有一个姓严的,只留下一个地名。这足以证明严氏家族曾经在这一带生活过,一百年前,或者两百年前,甚至更久远的年代以前,他们也曾翻耕过这里的土地,在后来的家族械斗中,他们败了,死了,或者迁走了。而今的望古楼人,把严家坡缩小为一个晒坝那么大的石盆,石盆之下,就不叫严家坡了,可在不叫严家坡的岩堑里,却留存着严家先辈的遗骨。他们或者用火匣子安葬,或者把棺材悬在峭壁棚顶。后一种称为悬棺。听说有人为寻找悬棺走遍天涯海角,为此还死掉了不少人,他们不知道望古楼就有悬棺,望古楼的悬棺虽然不像三峡的悬棺那样骇人,可那也是死人不冥的叹息哪。望古楼的杂姓联盟打败了严家,但他们并没有胜利。真正的胜利是良心的平静,而今的望古楼人看到那些风吹不走虫咬不烂时间磨不朽的悬棺,良心就没法平静,因此望古楼的杂姓就没有取得胜利。
  小夭就要从火匣旁边过,就要从悬棺底下过,她不害怕吗?
  听说火匣子里的死人晚上会出来开会,他们生起一堆篝火,围坐在山洞里,样子奇形怪状,下巴足有两尺长,拖在地上,还用下巴拨火。见公叔就遇到过一回,他去犀牛河为人骟猪,回来晚了,从石盆底下过,突然闻到一股死血的气息,紧接着发现一束蓝幽幽的火光,火光映照着那些下巴拖到地上的人,见公叔知道是鬼,立即掏牛角,呜呜呜地吹。鬼怕牛角,听到牛角响,他们下巴一扬,猛地扑灭了火,消失在夜晚的寒气里。见公叔的牛角声响彻夜空,望古楼的大人小孩都听到了。从那以后,这牛角声就没有在村子里断过,它浸泡在每一个人的骨髓里,让每一个人知道望古楼还生活着另一群人。
  这一群人是死人,他们与活人共享着地盘,占据着昼夜,分割着阴阳。我们锄地的时候,背后还站着一个人,他们也在锄地。我们播下种子,收获庄稼,培育希望;他们播下种子,收获孤独,培育绝望。
  我相信望古楼的死人是恨活人的,他们由此也恨了小夭,会给小夭带来麻烦,带来恐惧。我听说那些悬棺还会笑,嘎嘎嘎的,像鸭子叫。悬棺一笑,空气里就飘浮着腥味,腥味存放了多年,很醇,能把人呛死。悬棺会朝小夭笑吗?真不敢想象。她走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她去干什么,等醒悟过来,已经追不上她了。
  过了严家坡,还有泪潮湾一关。泪潮湾顶上的寨梁居住着数量更加庞大的野鬼,他们发狠的时候,就掀下一块石头,把路人砸死。他们有时还装扮成树的样子,跑到夜行人的面前,你走,他也走,你停,他也停,直到你不敢走也不敢停。不敢走也不敢停,人就完蛋了。
  小夭啊,你是好人,天底下难找的好人,你祖上跟严家没有任何过节,想必他们会放过你吧?可是我怎么能放心呢!她三叔也是个老实人,他五十岁那年,却被恶鬼拉到河坝去往口里灌沙,被救回来后,只活了三年。鬼跟人一样,很多时候是分不出好坏的。
  但小夭做得对。苗青给了我们伤害,成米的举动却让这种伤害化为零。
  我越来越把握不住成米了。他的心里淌着一条暗河,他只在那条暗河里游动,从来也不让人看出他的真面目。他让派出所抓走了苗青,随即陷入恶劣的情绪,表明他并不像村里人传说的那样,借这个机会收拾苗青。他不是那样的。他是把苗青当成亲人的。他为苗青担忧,我们要他去解救苗青,他又不肯,还骂我们虚情假意。说天理良心话,我们谁也没有虚情假意。爸辛辛苦苦经营的家,在一寸一寸地破损;爸还活着,可他经营的家在破损,就像老去的鸟,鸟还活着,可它的窝在破损,当最后一丝枯草被风从它的肚皮底下抓走,它的生命就走向尽头了。爸就是这样的。他为成豆心痛了三十几年,到头来,成豆招呼也不打,就离开了他。以前心痛成豆,爸可以看到他,爸的眼光是一只手,那只手可以为爸抚平伤痕,现在,他看不到成豆了,那只手断了,他的伤痕再也不能愈合了。
   。 想看书来

成谷(2)
苗青的被抓无异于往爸的伤口上撒盐。
  爸怎么可能虚情假意!
  我也不是虚情假意。苗青毒死了鱼,我不是愤怒,而是悲哀。悲哀比愤怒更重,更难以消受。如果苗青是被派出所查出来抓走的,我不会同情她,她是被成米供出来的,我就同情她了。我同情她其实是同情成米。我能感觉到成米的苦楚。包括前来看望成米的大秋,也不是虚情假意。大秋也没想到会是苗青干的,成米供出了自己的女人,让大秋感动,同时也像很对不起成米的样子。大秋平时就很尊重成米,他说成米是望古楼的隐士,是昆山之玉,或露或藏,进退自如。
  至于小夭,就更不是虚情假意了。当长嫂的向自己小叔子下跪,只有小夭才做得出来,才有这样的心胸。而且,她摸黑去镇里了,她之所以不想等到天明再说,就是怕苗青受罪。大秋说小夭不一定去了镇上,爸也让我去地里找找她,可她是我的女人,我知道她的心思,也知道她的去向。
  不管怎样,我得去追她。我早就应该想到去追她。她是摸黑去的,我应该为她送去火把。再说,我跟她一同去镇里,说话也有力些。只要我和小夭不计较,想必派出所会同意放了苗青。
  我跑得汗水把内裤也湿透了,到底没追上小夭。到新桥上,还没看见小夭的身影。夜深了,场镇上的灯熄灭了。乡场到底不如县城,县城里的灯通夜不灭,县城没有晨昏之分,乡场跟我们村里一样,被扔在长久的白天之外。我的火把早已燃尽,已经摸了五里夜路。不过没关系,我想到小夭就在前头,再摸一百里路也无所谓。
  走到派出所门外,我就看到小夭了。我说过我不会错。大门紧闭着。小夭缩成一团,蹲在邮电所的窗根底下。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到的时候,门早就关了。她在流泪,她说苗青一定蹲在黑屋子里,说不定还没吃饭。我紧紧搂住她。在这片经常来但又非常陌生的地界里,我紧紧地搂住她。我看出她很害怕,她其实很希望我跟来。她说你知道派出所长住哪里吗?我知道一点,好像住在下街,有一次赶场的时候,我曾看到他站在下街一幢房前剔牙。可这深更半夜的,未必去把人家闹醒?不闹醒有什么办法呢,不闹醒苗青就要在黑屋子里一直蹲到天亮。
  好吧,为了我的女人,为了成米的女人,我们这就去找他。
  

五妹(1)
再给我三天吧!我不会贪的,再给我三天阳世的光阴,我就能把那个家理顺。山坡太苦了。死人不苦,只有活人才苦。活人不知道怎样活,就苦到家了。山坡就是这样的人。我死的初期,他明白自己的任务,成豆找到女人前,他也明白自己的任务,现在,这些任务都完成了,他就不知道该干啥了。树立目标是年轻人的事情,山坡快上八十,尽管而今的人普遍装嫩,他也没法说自己年轻了。他现在最明确的目标就是来跟我汇合,可他于心不甘,因为他还没找到幺儿和幺儿媳妇的下落。夜晚是最难熬的,白天他可以下地去,把所有的愁苦埋进地里,扬进风里,还可以给满山的雀鸟诉说,一到晚上,他就只能守着孤灯。
  成谷和小夭刚为他把电视买回来的那些天,山坡像种在电视前的老树,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不是电视陪他,而是他陪电视。他根本看不懂电视里的节目。那大多是城市剧。城市人也吃饭,也上厕所,也吵架打架,但他们做这一切的时候,绝不像乡里人,时时处处自甘卑微;他们是独立的,哪怕求人,也是独立的。这种独立的品性让山坡陌生,让他觉得自己与城里人的生活格格不入。这棵老树到底移栽了,离开了电视机。
  小树移栽也有风险,不要说老树。
  由于不看电视,天一黑,他收拾了第二天的猪牛草,就躺到床上去。他是节俭的人,可这时候他却不敢关灯。越活到老年,他越害怕生活了。要是他去窜窜门也好啊,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他怕丢丑,就不敢去窜门了。他老眼昏花地盯着灯光,身体里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