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遭遇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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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遭遇皇帝-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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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语·鲁语下》里有一句精彩的论断:“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向义,劳也。”“沃土”,或者“瘠土”,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作家赖以生存和写作的“鸽舍”或者“鸽笼”。愤怒出诗人,苦难出文学,若是太快活了,太安逸了,连小命都会受到影响的。谓予不信,康熙朝的短命诗人纳兰性德,则是证明这句古语的中国文学史上的典型事例。
  大清三百年,有无数出名的和不出名的文人,但没有一位比他更幸运。很长时间内,中国的索隐派红学家,认定他就是贾宝玉的原型人物。因为他的确也是一位特别多情,特别浪漫的富贵公子。在文学史上,有人可能风流,可并不富贵;有人可能富贵,但并不风流。有人可能是才子,可讨不来佳人芳心;有人可能很得女人垂青,但作品写得很撒烂污。唯这位纳兰性德,却是兼而有之的幸运儿。
  “纳兰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结,誓必一见,了此宿因。会遭国丧,喇嘛每日应入宫唪经,容若贿通喇嘛,披袈裟,居然入宫,果得一见彼姝,而宫禁森严,竟如汉武帝重见李夫人故事,始终无由通一词,怅然而去。”(蒋瑞藻《小说考证》引《海沤闲话》)
  老天给他的风流很多,给他的才华也很多,但是留给他享受爱情,挥洒文彩的日子却很短很短。也许他意识到上帝的吝啬,所以在他的词章里,拼命描写男女丰富的情感,竭力描写世间美丽的女性。我在一篇《头发的功能》的随笔中,认为他也许是中国最善于描写青丝秀发的诗人,当非过誉。他的《饮水词》,“哀感顽艳”,确是一部“呕其心血,掬其眼泪,和墨铸成的珍品。”(张秉戌《纳兰词笺注》)
  然而,实在令人非常伤感的是,生于1654年,死于1685年的他,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只活了31岁。
  原名成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纳兰氏,其父为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明珠,是康熙的重臣。拜尚书徐乾学为师,十七为诸生,十八举乡试,十九成进士,二十二授乾清门侍卫。尤其康熙对他的眷注,非同小可。“异于他侍卫,久之,晋二等,寻晋一等,上之幸海子、沙河,及西山、汤泉,及畿辅、五台、口外、盛京、乌剌,及登东岳,幸阙里,省江南,未尝不从,先后赐金牌、彩缎、上尊、御馔、袍帽、鞍马、弧矢、字帖、佩刀、香扇之属甚夥。”(徐乾学《纳兰君神道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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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比谁活得更久(3)
因此,我在想,优裕的物质环境,优雅的精神世界,优容的贵族生活,优渥的政治待遇……对于这位出自满洲贵族家庭的诗人来说,幸乎,不幸乎,真还得两说着。虽然,“满洲词人,男有成容若,女有顾太春”,清代文学史从这个角度,对其词章的成就,评价不低。虽然,他的《饮水词》,当时和后来的很多评家,常以南唐主,玉田生与之比拟。但是,天不假之以年,纵有盖世才华,也不得淋漓尽致地发挥,唯有赍恨而没。这就是他老师在《神道碑文》中不胜叹息的,“甫及三十,奄忽辞世,使千古而下,与颜子渊、贾太傅并称”。
  由此可见,过于幸福,过于美满,过于无忧无虑,过于安逸享受的“沃土”,对于文人,对于文学,未必太值得额手称庆。家世的显赫,仕途的顺遂,朝野的褒誉,帝王的恩宠,也无法弥补这位词人短命的遗憾了。但是,一位皇帝对于一位文人格外施恩的宠遇,在历史上也许并不罕见,但在如今被捧为“盛世”的三朝里,纳兰恐怕是唯一的例外。
  大清王朝以异族统治者御临天下268年期间,对于文人之镇压,世所罕见,史所罕见。据记载,中央政府一共搞了160余起文字狱案件,平均一年半就要对文人开刀问斩一次。掉脑袋的,坐大牢的,流放宁古塔,或更远的黑龙江,乌苏里江,给披甲人为奴的,每起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人,加上地方官吏的共同作恶,全中国到底杀、关、流了多少文化精英,恐怕是个统计不出的巨大数字。所谓“盛世”时期的文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日子,并不比索尔任尼琴在古拉格群岛的遭遇,好到哪里去。
  试看乾隆年间曹雪芹写《红楼梦》时,隔三差五,就要跳出来大呼皇恩浩荡,歌功颂德的卑微心态,纯粹是文人脑袋掉得太多而吓出来的后遗症,便可了解作一个这样“盛世”文人的可怜了。一直到道光年间,龚自珍在《巳亥杂诗》中,犹有“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只为稻粱谋”的诗句,说明康雍乾三朝收拾文人的残酷,一个世纪过去,晚清文人仍是心有余悸的。
  所以,对时下流行的“盛世说”,我是持质疑态度的。
  这三朝,似有“盛世”之象,但无“盛世”之实,即以康熙为例,八岁登基,十五亲政,内除鳌拜,外平三藩,收复台湾,抵制沙俄,敉平叛乱,巩固政权,治国六十年,只能说是一位比较杰出的君主。在他统治后期,吏治渐弛,官员腐败,贪风日炽,国库虚空,等到雍正接班上台,康熙留给他的固定资产,倒是一个幅员广阔的庞大帝国,然而只有区区七百万两银子的流动资金,真可以说是到了日不敷出,难以为继的程度。
  据说,公元1664年,崇祯在煤山上吊那时,李自成进城,打开国库,看到白花花的七千万两银子,一屁股坐在那儿起不来。康熙是很看不起那位亡国之君的,经常要拿他作反面教材,教育臣下,可从来不提“盛世”的国帑存银,只及明末的十分之一,连文官的俸,武将的饷,也差点发放不出来。
  所以,康雍乾三朝,难以称为“盛世”,不但在经济上比不上汉唐,在政治上,在文化政策上,就更比不上汉之胸襟,唐之气魄了。一个视知识分子为敌的病态政权,一个年平均一次文字狱的恐怖政权,能出现“盛世”气象,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了。
  清人进关,是以一个文化落后的民族,来统治一个文化先进的民族,其心灵深处,对于文化,对于文明,对于拥有悠久文化传统,拥有深厚文明积淀的,然而是被他们统治着的,非我族类的知识分子,有一种胎里带的怀疑,猜忌,不信任,视作异己的劣根性,是很难排除的。
  虽然,康熙设馆编修《明史》,编纂《古今图书集成》、《全唐诗》、《佩文韵府》、《康熙字典》;而乾隆设馆编纂的《四库全书》,更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创举,他个人一生写诗四万首,数量等于唐诗总和,至今还无一个中国诗人打破他的高产纪录。这一切,说明这些帝王,早已脱离了骑在马背上剽劫游牧为生的文化落后,原始愚昧的状态。尤其康熙,对于自然科学,诸如历算、数学、水利、测量,多所涉猎,在中国最高统治者中间,很少见的。但是,尽管他们个人称得上是高级知识分子,但这种精神上的软肋,这种灵魂上的忌讳,是万万碰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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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比谁活得更久(4)
不碰,尚且不放心呢,提防着呢,警惧着呢,要是碰到了,触犯了,那就必然要大开杀戒,绝不留情。康雍乾三朝文字狱悲剧,莫不由此而来。我不知道时下那班倡“盛世说”的清史专家,以及美化康雍乾得了大便宜的作家、编剧,是何居心,要闭着眼睛歪曲这段史实。
  难道他们不知道清代的文字狱,所起到的扼杀思想,控制精神,消滅異端、堵绝才路,戕害精英,箝制学术、奴化国民,愚昧百姓的罪恶吗?难道他们不知道在这种严酷的专制统治下,所造成的大小官吏,口必奴才,诚惶诚恐,有罪该死,普天之下,悉皆磕头,万马俱喑,鸦雀无声的沉沦吗?难道他们不知道,正是这三朝“盛世”,以至于使中国整整落后了世界三百多年吗?
  于是,我想起比纳兰性德大一岁的同时代文人戴名世了,这位康熙朝著名文字狱《南山集》案的主角,其悲惨命运与那位富贵公子相比,真是云泥之别了。按照纳兰爱好结交文友的作风,看重有才华之士的性格,我想,这两位应该有过一面之缘的。然而,戴名世为钦犯,为大逆不道之人,即使早年有过来往,也讳莫如深了。
  试想,如此文字狱窒息下的中国,能够“盛世”得起来吗?
  据《清史稿》列传:
  “戴名世,字田有,桐城人。生而才辨隽逸,课徒自给,以制举业,发名廪生,考得贡补正蓝旗教习,授知县,弃去。自是往来燕赵齐鲁,河洛吴越之间,卖文为生活。善读太史公书,考求前代奇节玮行,时时著文以自抒湮郁……诸公贵人畏其口,尤忌嫉之。尝遇方苞京师,言曰:“吾非役役求有得于时也,吾胸中有书数百卷,其出也,自忖将有异于人人,然非屏居深山,足衣食,使身无所累,未能诱之而出之也。”因叹息别去。康熙四十八年,年五十七,始中式,会试第一,殿试一甲二名及第,授编修。又二年,而《南山集》祸作。”
  从他与方苞大叹其苦经,自怨自艾的那番话,看来,他应是一个清流自许,退隐出世,心系前朝,补缀旧史的独立特行者。其实,从他不罢手地一直考到五十七岁,终于熬到翰林院编修,说明他也是一个难耐寂寞,急于自售,频试科场,意在功名的实用主义者。因而,眷恋故明,凭吊旧朝,是他的精神维系,兴灭继绝,著书立说,是他的魂梦寄托;依附新主,趋迎权势,是他的现实取向,文望鼎盛,饮誉朝野,则是他的终极向往。跃跃欲试,心浮气躁,自以为是,坐立不安,东奔西走,南来北往,杠鼎自视,不可一世,这就是他由翰林院的黉门,终于押进文字狱牢门的原因。
  近人孟森,对他成为康熙文字狱的镇压对象,所作的分析,抓住了中国文人的不甘冷落,不愿旁置,不识时务,而又迂腐自得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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