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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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檀-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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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君尔一边舀烧酒盐水洗手,淡淡道:“方才出来时,便嗅得你身上有血气。”
  赵檀苦笑道:“我原先只道你好装神弄鬼,小题大做。如今这些事,一桩一桩俱应了,才知道你的厉害。”
  谢君尔坐到身侧,替他挽起裤管,道:“风起青萍之末。多少大风大浪,起头儿,不过是一片浮萍动了一动。”
  赵檀道:“真正坐在画堂金屋里的人,连风浪都不觉得。却要我们这些人练得火眼金睛。”
  谢君尔手下一紧,赵檀能忍痛,没出声。谢君尔沉声道:“赵少侠,须看开。”
  赵檀道:“其实眼下,我心中并没什么疙瘩。”
  谢君尔未答,赵檀又道:“不瞒你说,我此刻真个没有挂碍,只是有些……恨他。”
  谢君尔仍是未答,由着赵檀继续道:“我甚至惊都不曾惊,早猜到了一般。我……竟然不恨他弃我母子……”他也不看谢君尔,只是自顾自地道,“只是恨他拿我娘的本事当垫脚石,反而自己将刀把儿递到了人手里,恨他弄到今日,把我也扯了进去……只觉得即便此刻,也不愿认他是父,他要死要活,本和我无干。”
  “眼下我得想法儿自保,顺手才得护他,总不能见死不救,但真要护了,也不过是讲一点道义,和他……我娘,没有半点关系。”
  谢君尔帮他裹好伤处,放下裤管,才缓缓道:“生是母恩,养,方是父义。天下这般冤枉事,车也载不完,这般想的人,也不在少数。却不知坦然心证的,能有几个。”
  赵檀长出一口气:“我是个自私的庸人,心地凉薄,让你见笑。”
  谢君尔摇摇头,道:“爱恨喜恶,原都不是苦。不体谅自己心中所向,硬要矫饰忍情,左右摇摆,计较一个虚名儿,到头来翻悔,才徒增苦楚。赵少侠于人于己,皆坦诚相见,这是大福份,千万人中,也难得一个。”
  赵檀听席典琴说过谢晓禅往事,知道这确是他的真心话,心下感动,道:“我这条命不金贵。只是牵连了你,实在不值当。”
  谢君尔道:“这种事,如何说来。当年若不是令堂破壁,家父难说救你,家父若不救你,也不得令堂指点,那晚张节度爪牙追来,我也变不得机关。”
  “孙天常寻的是金银,反而救了徐大户一命,你追的是贼人,反而又救了孙天常一命。恩仇要算起来,没个了局。人生在世,”谢君尔摆摆手,道,“本都是孤单,凑到一块儿,就是互相添添麻烦。”
  赵檀没料到他说出这么一句大白话来。
  杀机在明堂,在暗处,不知何时便会来,孙天常的命,还在仙林驿存着。我两个却在这里谈人生,谈理想。
  而被他一开解,赵檀倒一片澄明,无有恐怖,索性道:“如今是张节度要灭口,才猫玩耗子,不急一时。你方才可是传信,让孙天常想法儿先逃了?现在又如何计议,你我走去哪里?”
  他说的是“你我”,谢君尔却只道一声:“是。”
  顿了一顿,方道:“你也须走,把你家叔伯弟兄都安顿了,避避风头。”
  又道:“一粟堂在,我便在。”
  他从来不疾不徐,这般半遮半吐,赵檀还是第一次见,奇道:“何意?”
  谢君尔吐一口气,忽道:“你可看过《西厢》?”
  赵檀嘴角抽搐:“看过一点。”
  张生跳墙,莺莺听琴,这是叫我跑路还要嘲笑我番强的旧账吗,不带这样的。
  谢君尔道:“方才我那三只鸽儿,一只给琴姨,酒坊御诏车,行走方便,金吾不禁。一只往西郊去,着江湖朋友接应你们。”
  赵檀奇道:“你什么朋友?”
  “江南断续手,再如何蹉跎,一粟堂开门二十年,一点路子,还是有的。”
  赵檀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君尔冷道:“你走你的,莫等天明惹眼,走漏了消息,我这自有人来。”
  赵檀急道:“你不走待怎地?眼下杠不过的,先走脱了,再计议。万一不来?”
  谢君尔语速陡然一快:“赵檀,我若传书与你,你来不来?”
  赵檀被他劈头一唤,却不假思索:“绝无二话。”
  谢君尔道:“这就是了,”
  说着,缓缓望向窗外。天恍惚有要亮的意思。
  “还有一只,便是那下书的惠明。”
  夕阳半沉,古道西风。
  赵檀赶到城外,席掌柜劈头便道:“小谢没与你一道?”
  赵檀道:“他叫我安顿了叔伯兄弟。”
  马车帘子一掀,孙天常探头怒道:“你留他自己在一粟堂?”
  席典琴一把将他的头摁了回去,纵身上了车座,只道:“赵檀,你的人跟我的车,放心。白马将军一时三刻来不了,小谢累了,你去帮他一帮。”
  赵檀道:“啊?”
  席典琴道:“小谢当年接了一粟堂,说要紧一紧规矩,最末一条便是。”
  “一粟堂不问是非,不论恩情。倘若求援,必当决死。”
  “他若不走,必是着人盯了。即便周遭没有眼睛,他也丢不下一粟堂,那里有他爹,他爹的魔障。”
  “乱棍打死老师傅,人多了,饶你机关通天。”又道,“这孩子这么些年,都没个帮手,须知机关用过以后,是要装回去的。”
  赵檀心念电转,仿佛遭了迎头一击。
  席典琴鞭花一甩,赵檀后退两步,发足奔向她留在原地的一匹马。
  谢君尔,你为何不走。
  “一粟堂在,我便在。”
  “家父行医,是想面壁赎罪,而到我这里,只求破此心魔。”
  “这四壁之内,一瓢江湖,恩怨生死,都不过是一粟沉浮。”
  “不体谅自己心中所向,到头来翻悔,才徒增苦楚。”
  “人生在世,本都是孤单,凑到一块儿,就是互相添添麻烦。”
  谢君尔太聪明了。
  谢君尔累了。
  赵檀还是第一次见识机关消息的厉害。
  人还在马上,远远见一粟堂正门敞着,不见灯火,悄无声息。赵檀不敢冒进,一把飞蝗石打去,叮叮当当,竟然悉数弹了回来。全不知道门口石板上,动了什么手脚。
  他飞身下马,提气绕到后院,长臂一扬,铰链连着数珠手飞钩上墙。
  听得“咔嚓”一声,赵檀不敢妄动,轻扯两下。
  隔了那么一瞬,又是一声轻响,半截精钢铰链应声滑落。墙头两侧由此及彼,一片机括之声,如春蚕嚼叶。
  赵檀大惊,往后连纵两个筋斗,却无一物到身侧,站定了,才觉出不对。
  和那晚的声儿不同,这是放空的了。
  机关用过之后,是要装回去的。
  他一颗心几乎从腔子中跳出来,险些大呼谢君尔名姓。只身一人,又不敢贸然逾墙,不知上面变了什么布置,精钢铰链都能齐齐打断了。
  莫要闯,闯进来的,神仙也医不了。
  你站正了,不可使力。
  赵檀突然醒悟,一把飞蝗石往墙面上一打,见无事,飞身扑上去,摸到了离地五寸,那两块石头。
  你站正了。
  不可使力。
  十年面壁图破壁。谢君尔,原来唯有这般,才能破你一粟堂的壁。
  赵檀知道那天院内一地的血雾是怎么回事了。
  “一苇台”连环版,牵一发而动全身,飞花摘叶,皆为暗器,而哪怕断人头颅,裂人肢体,外侧都不见一些儿痕迹。是故一粟堂得以大隐隐于市。
  赵檀跌跌撞撞地奔过院子,很少觉得哪一段路有这么长。
  地上有个人,伸手来扯他的脚。突然一阵窸窸窣窣,不动了。
  “哎呀,老朽眼力不济,小兄弟见谅,打着没有?”
  赵檀一抬头,沈伯高高地站在棚顶上。
  “我家小掌柜今日不坐堂,小兄弟有方子拿药,没方子便进去坐坐。”
  赵檀蹑了踪迹,一路上楼,谢君尔的房门虚掩着。
  他往前一步。
  想都不想,手中薄薄精钢柳叶刀就掷了出去。
  黑暗中,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这般有准头。
  杀手一声闷哼,一片血花溅上了谢君尔没有花纹,没有气味的帐子。
  谢君尔反手掣着一双匕首,垂了下来,沿着墙根缓缓跌坐。
  赵檀清清楚楚地看到,谢君尔笑了。
  赵檀,我若传书与你,你来不来?
  绝无二话。
  这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尾声

  
  沈伯赶着车。马车中,谢君尔眼睑一抖,缓缓醒转来。
  赵檀将他的头扶正一点,揉着他臂上穴道。“你脱力了,莫动,莫说话。”
  谢君尔嘴角动了动,赵檀喂他喝了些水。谢君尔慢慢咽下,吐纳几口,方道:“你来了。”
  “怕你一个人,对付不来。机关用过之后,是要装回去的。”
  “……”
  “还要洗地。”
  谢君尔好像笑了,垂着眼,喃喃说了一句什么。
  “?”赵檀没听清,俯下身子,凑到他嘴边。
  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檀。
  赵檀道:“我没爬你墙,穿墙进去的,你教我的法儿。”
  又道:“我和我娘不同,她教错了人,你却没有,你和你爹都没有。”
  谢君尔又歇了口气,道:“来了没有?”
  赵檀道:“不知道,天还没亮。”
  谢君尔道:“都走了罢?”
  赵檀道:“走了——徐大户不知道——等来了,他也就不用走了。”
  这是相识以来,谢君尔头一回这般没头没脑,赵檀居然全都懂了。
  谢君尔仿佛还想说些什么。赵檀将他的手一握,制止道:“莫说话了。生死有命,随他去罢。我是庸人,心地凉薄。”又道,“你莫再操心了,好好儿活着。”
  谢君尔没再说话,垂了眼,由他握着。
  城外官道上,一轮红日初升,金光万丈。
  席典琴勒了缰绳,手搭凉棚一望,欣然道:“来了。”
  ————《折檀》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下书的惠明,以及席典琴说的“白马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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