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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看筠子,筠子正在薄薄的晨雾中,颇有兴致地倾听方陵照对卢沟桥的介绍。方陵照轻声细语地说,说卢沟桥的740多年的历史,说数来数去数不清的480多只大小狮子,说桥栏、石雕、石碑、分水石尖、桥的外沿仰天石上的卷叶云头、主桥洞拱顶上弯角扬爪极尽威武的龙首,说长桥下游流传甚广的安禄山、元顺帝价值亿万的“河藏”财宝。筠子不时提问,方陵照耐心解答,两人根本不像“劫持者”和“人质”,倒像一对兄妹、一对好朋友。
“方排长,我想和你谈谈战争。”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古贺中佐跨前了两步。
“可以。”方陵照说。
“华北战争,我们赢了。”古贺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
“但卢沟桥和宛平城,你们自始至终,没有攻克。”方陵照摩挲着一只顽皮的小石狮,“而北平、廊坊、天津的战役,如果我军抓住战机,如果我军将领不上你们边和谈边增兵的当,恐怕战局,必然非常地不利于你们。”
“据国际军事专家分析,在国力、国家元首、决策、反应、勇武精神、战争信心、纪律、团结、武器装备、战略计划、战术能力、集团作战、战役预测、军官素养、士兵素养、后备军力、耐苦、速度这十八方面,日本比中国均高出三至六级,有的甚至超过八级。所以,中国政府、军队在北平、华北的领导权的转移,并不在于一两个战机。”
“古贺中佐所说的中日十八对比,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据我所知,日本陆军兵力,巳从80余万人迅速扩充到110余万人,后备军团也扩充到70余万人,海空军、炮兵、铁甲兵等,也大力扩展。陆军的师团建制,也从1万余人猛增至2万2千余人,并配备步骑枪近万支、轻重机枪600挺、大炮100余门、小炮200余门、战车30辆、战马5800匹等。而我军一个师,只有1万4千余人,配备汉阳造等落后步骑枪4000余支、轻重机枪350挺、大小炮共60门、掷弹筒280个、战马不到千匹,且炮弹、子弹不足,海空支援更不用多说。然而,国际军事专家的分析,”方陵照不慌不忙地为紫笛换了一张笛膜,又说:“没有看到变化。中日双方的力量和精神的对比,决不可能永远不变。”
古贺心头一震。他面前的方陵照,就是一个巨大而深刻的变化。在短短的一个月内,这个会吹紫笛的中国下级军官,从在他马前的无法自控的软瘫,变成了站立桥上谈笑自若的“置生死于度外”!他曾以方陵照来证明中国军队中华民族的病瘫和孱弱,但方的变化,似乎可以证实中国军队中华民族潜在的伟力,是无穷的。
“不过,”古贺像是在安慰自已,“二百年内,中国将无法超过日本。”
“不,用不着一百年,中国就会涌现大禹、管仲、孙武、屈原、李冰、荆轲、张良、李广、诸葛亮、谢安、唐太宗、魏微、李白、杜甫 、杨继业、岳飞、戚继光、郑成功、林则徐、孙中山、冯玉祥、张学良一类的伟大人物,涌现几百几千万的普通英雄。与中国为敌,日本将世代后悔。”方陵照侧过头,“筠子,你说是不是?”
筠子想一想,说:“我真的不懂,日中两国的民族精英,何必兵戎相见、血肉相残呢?”
古贺皱了皱眉头,但又忽然觉得没有必要再谈战争。他和日本将竭尽全力吞并中国,方陵照和中国将不屈不挠地保卫自已的大好河山。
如此而已,如此而巳。
方陵照也不想说什么了。他横起紫笛,自然而然地吹奏起来。他吹《燕山飞雪》,他吹《太湖初秋》,雄壮、苍峻、纷扬、苍茫、广阔、高远、开朗、明爽。随后,应筠子之请,吹奏了日本名曲《富士樱花》和《九州仙鹤》。《九州仙鹤》说的是日本古代九州岛上的一个小姑娘,用纸编成了千只鹤,以祝愿出战津轻海峡的父亲,早日平安归来。
筠子听着,泪水淌流。四卫兵黯然,古贺肃然。卢沟桥桥东宛平城上下的日军官兵,个个垂首静听。
然后,方陵照歇息一会,回想那童年、少年、甸里湖、父母兄姐、三十五个耳光和加倍搧还的七八十个耳光,回想那血火、激战、瘫软、胆怯、坠河、河湾、初见月月、月月拒暴、袁彪勇义、打汉奸、定阳桥的惨酷、杀狼狗杀第一个鬼子、劈鬼子中尉炸军车、月月的美丽月月的“道理”、还有那片属于他和月月的狂放的爱的草地……
他轻轻摸出月月的那缕青丝,紧紧地贴在自已的眼睛上。“月月,你听好,听好我的紫笛,我的紫笛!……”
他藏好青丝,同时抚一抚缝在内衣上的月月的肚兜。
他横笛吹奏。
第一曲,《烟雨江南》。
第二曲,《花漫长堤》。
第三曲,《卢沟晓月》。
第四曲,随意吹奏而出的《野草青青》。
笛声或轻畅或明快或幽怨或悲愤或厚实或华美或广远或傲壮,但终至平缓、平淡、平稳、平静。
他平缓、平淡、平稳、平静地吹奏。
他忘山、忘水、忘情、忘我地吹奏。
《野草青青》奏完,满天晨雾散尽。
然后,他握着紫笛,一瘸一瘸地向桥西、向长辛店、向良山口、向中国的明天,义无反顾地走去。
二十一.历史尾音
一九四四年二月,在中日腾冲、龙陵、松山之战尚未爆发之前,时任日军第五十六师团少将副师团长兼某旅团旅团长的古贺津健,因突患败血症救治无效,死于由腾冲飞往香港的飞机上。古贺少将的遗体,直接运回日本,之后,安葬在他生前特别喜爱的白桦湖畔。他的妻子筠子和一儿一女,每年都到他的墓前去祭扫。
一九四五年四月,在中日武汉、崇阳、沅江、长沙一线的激战中,时任第五战区第五十九军少将参谋长的方陵照,被日军重炮击中,经抢救无效,殉国于洞庭湖边的冷月庄上。方陵照少将的遗体,安葬在冷月庄边的松树林内,亲人无一,然常有百姓、军人祭扫。六十年代末,少将之墓被毁,至今巳荡然无存。
历史,将遗忘人类的绝大部分。
……
……
一九九七年七月七日,一位两鬓如雪的日本妇女,来到了卢沟桥。她留住七天,每天在卢沟桥上,焚香追念。
从遥远的时空,传来了枪声、炮声、马嘶声、呐喊声,传来了平平静静、忘情忘我的紫笛之声。
第八天,她难舍难分地离开了卢沟桥。
她,带走了卢沟桥的一块卵石、一株小草、一抔黄土。
她,就是当年俏美年轻的牧田筠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