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塔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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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塔兰-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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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怒不可遏,把那些人推开。我抓住他们的衣领,凭着一股愤怒所升起的神力,将他们逐一丢到一旁。此时普拉巴克随即把脚放到地上,我马上在他身边坐下。长椅上剩下的空间,立即引发争夺。
  那脚夫把行李丢在我们脚边,他的脸部、头发、衬衫都被汗水弄湿了。他向普拉巴克点了头,表示敬意。在这同时,他愤怒的眼神清楚表示,他对我非常不屑。然后他左推右搡挤过人群,一路高声叫骂到车门。
  “你付多少钱雇那个人?”
  “四十卢比,林。”
  四十卢比。这家伙带着我们所有行李,冲锋陷阵,杀进车厢,就只赚两美元。
  “四十卢比!”
  “没错,林,”普拉巴克叹气道,“很贵的,但这么好的膝盖就是贵。那家伙的膝盖很出名。一些导游抢着要他那对膝盖,但我说动他替我们服务,因为我告诉他,你是——我不知道英语该怎么说——我告诉他你脑袋有些不正常。”
  “智障!你告诉他我是智障?”
  “不是,不是,”他皱眉,想着该用什么字眼,“我想傻这字眼比较贴切。”
  “我来搞清楚,你告诉他我是傻子,他因此同意帮我们。”
  “没错,”他咧嘴而笑,“但不只是有点傻,我告诉他你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

项塔兰 第五章(3)
“好,我懂了。”
  “因此,每个膝盖要价二十卢比,然后我们有了这好座位。”
  “你没事吧?”我问,很气他为了我而受伤。
  “没事,巴巴。全身上下会有一些瘀伤,但没有破皮。”
  “唉,你到底在干什么?我给你钱买票。我们大可以坐一等或二等车厢,像文明人一样。我们干嘛坐这里?”
  他看着我,淡褐色的大眼睛里满是责备与失望。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小叠纸钞,交给我。
  “这是买票找回的钱,谁都可以买一等车票,林。如果想买一等车票,你完全可以自己来。想买票坐在舒服、空荡荡的车厢,你不需要孟买导游。但如果想在维多利亚车站挤上这车厢,坐上好位置,就需要非常优秀的孟买导游,比如我,普拉巴克?基尚?哈瑞,不是吗?这是我的工作。”
  “是!”我语气软化,但仍然气他,因为我觉得愧疚。“但拜托,接下来的行程,别只为了让我有个好座位,就让自己挨打,行吗?”
  他沉思片刻,紧皱眉头,然后再度眉开眼笑,阴暗的车厢里再见到他那熟悉的灿烂笑容。
  “如果实在没办法,非挨打不可,”他说,以坚定而和悦的神态跟我谈起受雇条件,“我会叫得更大声,让你能在紧急关头出手相救,让我免于一身瘀青。就这么说定?”
  “成交。”我叹气道,火车猛然往前动了一下,慢慢驶出车站。
  火车一上路,戳眼、咬人、争吵完全停下,接下来的整个旅程,车厢里一片装腔作势、斯文过头的和气。
  坐我对面的男子移动脚,不小心擦到我的脚。那只是轻轻碰触,几乎察觉不到,但那男子立即伸出右手,以指尖摸一下我的膝盖,再摸一下他自己的胸膛,做出印度人为无意间冒犯他人而道歉的手势。车厢里的其他乘客,对别人也差不多一样的尊敬、体谅、关心。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孟买前往印度乡下,最初,我对他们不惜动粗抢着上车,然后突然变得那么和气有礼,很是恼火。几分钟前,他们还相互推挤,几乎要把对方推出车窗,如今脚轻轻碰到别人,就那么恭敬关心,让人觉得虚伪。
  如今,从第一次搭乘拥挤火车前往乡下过了许多年,也搭了许多趟火车后,我了解到那争抢扭打和恭敬有礼,乃是人生哲学一体两面的表现,那人生哲学即是“必要”。例如,使蛮力动粗乃是上车所必要,一如客气与体贴乃是确保拥挤车厢在接下来的旅程里尽可能舒服所必要。什么是必要?那是在印度各地都会碰到的问题,未言明但心照不宣的问题。了解这点,印度公共领域里那许许多多让人费解而蔚为特色的层面,也就豁然可解了:从市政当局容忍贫民窟漫无节制地扩张,到牛可以大摇大摆游走于车阵中;从容忍乞丐出现于街头,到官僚体系紊乱无章;从宝莱坞电影唯美华丽、肆无忌惮地逃避现实,到国家人口过多,有自己的苦难和需求待处理,仍收容来自西藏、伊朗、阿富汗、非洲、孟加拉国的数十万难民。
  我最终理解到,真正的虚伪存在于那些来自富裕国家的人,他们的眼神、心态、批评,他们完全不需要为抢火车座位而和人大打出手。甚至就在那第一趟的火车之旅时,我默默明白狄迪耶拿印度的十亿人与法国相提并论时,说得的确有理。我的直觉呼应了他的想法,如果有十亿法国人或澳大利亚人或美国人在那么小的地方,抢登火车的场面还会粗暴得多,而事后的谦恭有礼则又会逊色得多。

项塔兰 第五章(4)
事实上,小农、巡回推销员、流动散工、返家的父子和丈夫所表现出来的礼貌和体贴,的确让这趟火车坐得还算舒服,但局促拥挤和愈来愈热,还是令人难受。座位上的每一寸空间都塞了人,就连头上坚固金属行李架也是。车厢里某处地板,特别腾出且清理干净,供走道上的人轮流蹲坐。每个人都感受到至少有两个身体压着自己,但没有人有一丝怨言或生气。
  但当我把座位让给一位老人家,让他坐了四小时,普拉巴克就火大得不得了。那老人有着一头蓬乱的白发,眼镜厚得和军中侦察兵的望远镜镜片一样。
  “林,我这么辛苦替你抢来座位,现在你却丢掉,像吐掉帕安汁那样,宁可在走道上站着。”
  “别这样,普拉布。他是个老人家,我不能看他站着,而我坐着。”
  “那简单,你就别看那老家伙,林。如果他站着,就别看他站着。那是他的事,站在那边,跟你坐着无关。”
  “这是我的作风。”我坚持,因为他对着整车厢注目的乘客放言高论,我笑得有点僵硬。
  “看看我身上这些抓伤和瘀青,林。”他诉苦,表面上在对我说,实际上在说给那些好奇的听众,要他们评评理。他拉起衬衫和汗衫,身上的确有粗糙的抓痕和愈来愈肿的瘀伤。“为了让这个老头子的左边屁股可以坐上这位子,我受了这么多抓伤和瘀伤,为了他的右边屁股,我身体另一边也受了些瘀伤。为了让他的两边屁股坐上这位子,我全身瘀青、被抓伤。这样实在很不像话,林。我要说的就这些,这实在很不像话。”
  他交叉使用英语、印地语,最后让全车的人都知道他在抱怨什么。同车乘客个个皱着眉头看我,或边看边摇头表示不以为然。最严厉的责备目光,当然来自那个我让位的老人家。这四个小时期间,他一直恶狠狠地瞪着我。最后他起身下车,我坐回自己位子时,他小声说了句很难听的脏话,惹得其他乘客阵阵狂笑,还有两个乘客过来轻拍我肩膀表示慰问。
  火车哐当哐当行驶,穿过沉睡的夜晚,直到天边泛着玫瑰色的黎明。我细看,我倾听,与内陆村镇的居民肩抵着肩挤在一块。在这拥挤的二等车厢度过促狭而大体无声的十四小时,我学到的东西,比搭一个月的头等车厢旅行还要多。
  那趟首度离开孟买的远行中,最让我高兴的是,莫过于完全搞清楚印度人著名的摇头晃脑动作是怎么一回事。先前跟着普拉巴克在孟买度过几星期,已让我懂得脑袋左右摆动,印度最特殊的表意动作:头若往前面一点,表示是。我还辨认出我同意和没错,我要那个这两个更细微的涵义。在这列火车上,我则认识到这动作用于打招呼时,具有一种通用意义,使它特别的好用。
  大部分人进入这车厢后,头会轻轻左右摆动,向车厢里坐着或站着的乘客打招呼。这动作总会引来至少一位乘客,有时几位乘客,摆头回应。一站又一站,我都看到这情形,所以判定新上车者左右摆头,不可能在表示是或我同意,因为没有人开口,除了那动作,没有任何互动。我渐渐了解到,头左右摆动乃是在向其他人传达和善而让人放心的讯息:我很友善,没有伤害人的意思。
  这神奇动作叫我既欣赏又艳羡,我决定自己也来试试。火车在一个乡间小站停下,一位陌生人走进我们的车厢。我与他首次四目交会时,我轻轻摇头,微笑。结果叫人吃惊。那男子对我大放笑颜,笑容灿烂的程度有普拉巴克笑容的一半,而且猛力摇头回应,教我一开始时有些受惊。但这趟车程结束时,我已把这动作练得和车厢里其他人一样自然,已能传达这动作的温婉涵义。这是我身体所学到第一个地道的印度肢体语言,是我改头换面的开始。而这一改变,最终支配了我的人生,在那一趟与许多可爱之人共挤一车厢的旅程之后,年年月月支配我的生活。

项塔兰 第五章(5)
我们在贾尔冈下车,贾尔冈是当地的中心城镇,有宽阔、热闹、商业活络的大街。时间是早上九点,早上的交通尖峰时间,车水马龙,到处是轰轰声、隆隆声、哐啷哐啷声。离开车站时,列车正卸下原物料:铁、玻璃、木头、织物、塑料等。还有陶器、衣物、手编榻榻米在内等多种产品,正运抵车站,准备转运到城市。
  空气中传来新鲜食物的香气,添加大量香料佐味的食物,勾起我的饥饿感,但普拉巴克一路催着我到公交车总站。事实上,公交车总站只是一大块凹凸不平的空地,充当数十辆长程客车的中途集结站。
  我们带着又大又重的行李,走过一辆又一辆的巴士,这样走了半小时。每辆巴士前头和侧面的印地文、马拉地文,我都看不懂。普拉巴克看得懂,但仍觉得问问每个司机要开往哪里,比较妥当。
  “每辆巴士前头不是都有标明开往哪里吗?”我问,恼火他如此拖拖拉拉。
  “是没错,林。瞧,这一辆写着奥兰加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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