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之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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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骨之苔-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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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远静静看着面前的归青,他以为二十年足够让这里的一切天翻地覆,面目全非,但是在望进他眼里的一刻里,方远忽然觉得,面目全非的只有自己。
  已过而立之年的归青仍是有着难以褪去的少年感,一番浅谈下来方远知道,归青后来去读了师范,毕业之后留在本地任教,现在是镇上中学的老师。
  他想起先前从同窗口中听来归青生病的消息,却终没在本人面前开口相询,方远看出归青似乎的确有些苍白,素色的衣服让他看起来也有些病癯。可他没有问,从前无话不谈朝夕相伴的朋友,如今聊的却只是一些浮萍流水,无关紧要的寒暄。
  后来归青邀请他上楼坐坐,方远见他两手拎着菜,蓦地想到楼上也许另有旁人,也许是个家庭。
  方远笑了笑,说不用了,他订的旅馆靠近火车站,从阳春里回去还需要些时候,得走了。
  归青听了也没多大反应,笑着说道:“本是这里的人,怎到住旅馆做了客人?”
  一句调笑,方远从归青的脸上没有读出更多的表情。
  临走前方远将自己的电话号码留给了归青,想着以后就算不联系也多少有个念想,他觉得自己多少应该开始弥补,各自毕竟都已成家立业,早已有了知而不语的默契。
  方远笑着告别,看着归青站在夕阳下目送他,眼眸一如少年,只是手里还拎着菜。他想也许就这样了。
  一如他说,视而不见,是这个世界发展的基本法则。
     

  ☆、青镇

  他不记得自己在哪本书里读到,类似于多世界的理论,认为每一个节点引发出一个宇宙。因而每一个做出与未做出的选择,每一个发生与未发生的变故,构成我们所存在的多重宇宙。
  后来方远想,如果一切当真如此,那么一定有这么一个宇宙,归青与方远是两条射线,自某个端点发出之后,再不相交。
  譬如归青静静地独自死去,他方远在远方城市里碌碌无名,浑然无知。
  对于当时的方远而言,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电话里新储存的号码在三天后突然响起,方远正在街心公园,看着游乐园里的小孩爬上爬下玩滑梯。手机铃声无端刺耳焦躁,方远接起来,对面是个陌生的女声,谨慎而低声地求问方远的姓名。
  原来归青在上课时突然昏厥,被人送到医院,院方在归青手机联系“亲友”一栏里唯一的名字,是方远。
  电话那头医生的措辞十分小心,只是说了不到三句,方远皱起了眉头。
  他匆匆赶到镇医院,正好看到人被推进ICU。他站在ICU外的隔离窗边,看归青被上了呼吸机,医生护士在房间内走来走去,昏迷状态下的归青仿佛沉睡,只有连接指尖的心率机还在显示着脉搏。
  方远作为家属去核实病人随身物品,院方交还给他归青的衣服,还有一条项链,银色的十字架。方远不知他何时有的信仰,也不能想象此地的人们有朝一日竟会聚集起来吟咏祈祷。
  他看见归青的衬衫上零星斑驳血迹,意识到事情原比昏厥严重。
  他被叫到别处,医生将手中的病历本翻得谨慎,低声报一堆血液数据,方远只来得及听清楚“血小板急剧减少”“白血球含量不到2%”诸般,医生眼镜背后的目光严谨而审视的看着他,以医者式的委婉为归青的病情下了一个结论。
  方远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AIDS。
  归青,艾滋。
  一瞬里他有些缺氧般的窒息,这两个名词在脑中似有着巨大的断层。
  对面的医生冷静地注视着他,仿佛审视罪人。
  “病人家族史里没有病毒携带者,感染可能是外来的。本地没有过病例。”
  方远怔在那里,后脊之中仿佛坠了千斤的铅,直将他往下拖。那医生又说了许多话,譬如国内的救治水平和转院,方远茫茫然听着,觉得似乎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因果。
  归青醒后他又被叫过去,那是方远第一次见识到二十年后三十七岁的归青,不再是少年的归青,已经开始向生命负罪的归青。
  他看见方远站在病房门口,眼中有不太确定的飘忽。
  小镇里能进ICU的病患并不多,也不知道为何会有ICU这样高级的设置,归青是里面唯一的病患,医生给了他们充分的空间,方远拿过椅子坐在归青手边,看着他手背上插满的针头,血管在皮肤之下被挑起青色的一缕。
  方远沉默了很久也没想到合适的开口方式,索性直白:
  “……多久的事情?”
  归青没说话,将扎满针头的手覆方远的手上,指尖在掌心轻轻摩挲。
  方远抬起头,看见归青朝他抚慰般笑了笑,仿佛得绝症的人不是自己。那个笑容让方远意识到,他也许并没有什么资格去过问归青的爱与不幸。
  “两年了。”
  方远心中惊痛,话未想好却已出口。
  “你还是…那样?”
  归青愣了愣,目光停在他眼眸里,明白了他话中所指,随即无奈地笑了出来。
  “恐怕我没的选,方远。”
  归青的瞳孔漆黑,无声的注视着方远,这一切因果方远都心知肚明。
  方远移开视线,望向窗外的街衢与楼宇,身后的声音低低地,轻缓地,解释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过是想过生活,和一个人娶妻生子的目的一样,”
  “我没有做错什么……”
  “说到底,谁不是要死的,我只是早一些罢了…”
  方远站在窗边,归青的声音渐趋低迷,仿佛陷入昏睡。他呢喃不断的解释在方远看来都是徒劳,一个人轻易将性命交付于死亡是他无法原谅的行为。他不能原谅归青。
  可是他却控制不了自己,控制不了眼内的液体一点一点,将他所看见的世界浸没在一片模糊之中。
     

  ☆、青镇

  归青却是出院了,按照他的要求,没有转院,也没有进一步的治疗,只从药房开了药,又领走了几瓶维生素B,一个星期后他回到讲台,对之前的事闭口不提。
  方远没有他那么云淡风轻,那段时间他几乎天天放学都去归青的学校门口等,带着提前买好的补品和药,归青出来后便陪着他沿着老街走回阳春里,再目送他在夕阳里回到自己的家。
  偶尔他会想起十七岁的自己和归青也是这样,从学校下课回来,两人沿着老街走,一路上把父母给的零花钱用来换零食换塑料小汽车换变形金刚,归青的父亲是知青,他家和方远家住楼上楼下。每次都是归青先到家,方远在门口听房间里归青妈妈吴语温柔地唤他,少年脆脆地应一声,接着掩上门。
  楼道里时常飘散归家做饭飘出的香气,是方远记忆里挥之不去的味道。
  有几次归青在楼下邀请方远上楼,然而他都拒绝了,方远说不清自己拒绝的原因,许是本能里不想窥探归青的秘密,又或者意识到那扇门背后有他不愿看到的情景。
  归青明白,也猜到了三分,每次方远谢绝时,他便不再强求,然而神情多少有些落寞。方远看在眼里,也只能装作视若无睹。
  他们之间仿佛存在着透明的胶质,这是一种生于危机的保护体质,足以消弭任何冲撞。在那之后,所有试图靠近的举动都会被不动声色地抵挡在外,一如所有试图冲出桎梏的冲动,最后都将被无声地扼杀。
  后来也算渐渐熟了,他和归青就开始走的越来越远,方远在学校门口等到他,两个人一起在小镇附近走,最后走出小镇,在邻近的农庄和山野里走。都是小时候撒欢野闹惯了的地方,方远闭着眼睛都能走到。
  有几回做梦,他梦见自己还像小时候一样光着脚跟人在田埂里撒丫狂奔,脚下干燥粗糙的地面的感觉,他在梦中也能记得。
  归青在旁边听着,没地笑起来。
  “说来那个时候你总是跑在最前头,明明不是领头的,却跑的比谁都快。我追不上你,还担心你跑的太快了,会不小心跑出这个地方。”
  归青的笑很轻,漫不经心的出现漫不经心的消失。只是他的话永远轻而易举就将方远逼至退无可退,像是课堂上一个问题就将学生问到哑口无言的语文老师。
  然而归青其实教的是物理,常常拿着各式各样的模型仪器去上课,以冷静客观的视线在学生面前剖析这个世界。
  方远想也许是因为他们太过亲近了,十七岁之前的青葱岁月几乎形影不离,他所有的记忆里都有归青的存在。而十七岁之后,至今的归青,他一无所知。
  他总以为归青没有选择离开,多半是因为外面的世界里,有他方远。
  如他一样,任何有归青的地方,都不会有方远。
  二十年后,三十七岁的方远与归青并肩走过曾近奔跑过的乡间小路,两侧林荫斐然,大片农家麦田泛出新绿,阳光之下露珠凝结,夕雾升腾。身边的人走的很轻很慢,不知道是否因为疲乏的缘故,方远想他终究带着病,只是他眼中隐有光芒闪烁,却不似困倦。
  “?”归青回过头来,奇怪地迎着他的注视。
  方远摇了摇头,示意没什么,“不晚了,回去吧。”
  归青没回答,随着他的话慢慢转过身,二人走向回路。方远注意到他的手垂在身后微张着,似是一个等待的手势,他看着他虚空掌心半晌,心底阵阵抽痛。
  他忍不住想归青若是个正常人该多好,牵起这双手的是个女子,往后也会有孩子,如此安稳无恙,直至死亡。他还是归青的知交挚友,终老时亦可在他墓前添一枝花。
  放学归来的少年从他们身边嬉笑奔过,有几个大的甚至喊了一声老师好。归青没来得及看清那是自己哪个学生,在原地愣了半天,直到少年的身影渐渐跑入残阳之中。
  方远与他同立,静静地看着远去的少年,蝉鸣从远方渐次袭来。
  二人之间,是归青未等到回应的空白掌心。                        
     

  ☆、苔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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