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娃低头前边走,台发他爸衣服上的脏土蹭在他头皮上发痒,他也没心搔。他今天气急了。刚才那一阵他什么也没想,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活着没意思!要是跟二哥走了多好,少受这些乌龟王八的窝囊气。
当他听到有人在身后踏得破砖烂瓦和枯干的芋子声,才回头看是晓竹,有点惊讶的问:“你不开会?”
“刘哥让我回来看你。”
兴娃眼里显出迷茫随转为气恼。
“哪个刘哥!”
兴娃重声重气问。
“还有哪个刘哥?给你教算盘的刘哥!”
兴娃扭头就走,心想:人家是革咱命,斗咱争,分咱地,拆咱房的领头人。平常见咱眼都不睁,怕把眼烧瞎了。你巴结他是屎憋的还是尿攻的?好好个媳妇,转眼也学会溜*子拍马屁不嫌恶心。人家一句话,你就来监视我这反革命!
想到这儿,他有点愤怒,转身面对晓竹。
“你咋啦!吃人呀!”
“你,你,你咋巴结上他来监视我!”
“巴结?巴结谁?”
晓竹知道兴娃瞧不起舔*子巴结人。
“我巴结谁?”
真的……唔,刚才刘书记喊她去开会。一块出来一块走。准是说刘书记!不过她不想挑明,故意装着不明白,又紧追直问了一句。
“刘货郎?”
解放前一两天刘货郎就不见了。解放军一进村,他像从地下蹦出来似的穿上灰干部服,腰别小手枪,成了工作队。这时还不忘两个人一炕滚,教算盘的情义,有说有笑。工作队前边加上“土改”两个字,刘哥脸就变了。见他像没看见,脸吊得比锁子打死的长马脸还长。脸色阴沉得像锅底。兴娃就不理识他,背后叫他刘货郎不叫刘哥。
“我没巴结他!”
“人家那一个指头都比咱腰粗,想打就打我,想搡就搡我,……咱放个屁驴日的也要找根屁毛。”
晓竹知道他受了委屈,心里不痛快,就没说话,跟他进了自己的窑。解放军住过他们房子,他两口才搬进二哥住过的窑。兴娃不想听晓竹骗他的话径直爬上炕,晓竹急忙拉过被子让他靠上,拉褥子盖住下半身。
兴娃斜躺下,放平先疼后胀的手,长出了口气,刚才和台发他爸拉扯一会,如今头有点迷糊,身子有点软。
“疼不疼?”
晓竹忍不住,斜撑身子对面坐了,关心的问。
“钉子戳个窟窿还有不疼的!……医生使了麻药,不疼,发胀。”
“血流的我心疼,就想扑上去捶那工作组……大嫂喊的我想哭!”
听晓竹带泪的话,兴娃也有点哽咽,难过得闭上眼。
“罪也算受到头了?”
晓竹为啥说这话,兴娃不明白,也没想。
“那医生还说我不小心,咋能扎到手心?”
兴娃仍按他心思委屈的说。
晓竹想到当时情景,大嫂像发疯似的。大哥示个眼色,她只好随大哥按住大嫂。
“大嫂让我护展你,我没护展好。”
晓竹愧疚的抚兴娃的头,似乎这样就把自己的歉意表达出来了。
“还护展哩!人都成了狼,也倒到他们一边,来监视我这反革命。”
兴娃误解晓竹不怪。他的委屈让晓竹心里发酸,疼怜的瞅着闭眼的兴娃说不出话。
“地主分子也罢,反革命分子也罢,反正一个人受些罪,比两个人受罪好。”
晓竹感动了,拉住兴娃那只好手,按在自己的脸上。兴娃感到晓竹热泪湿了手背。
“别哭!有你和大嫂,我不会死!”。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十一章 知错改错(5)
第十一章 知错改错(5)
晓竹这下莫名其妙了。这么个事怎么想到死。她不想问,反而抱住兴娃说:“就是,不管啥分子,不管再难咱都要活下去。就是这帽子那个帽子,大哥戴了你戴,你戴下来我戴,我戴下……反正要活下去。”
“你不是派来监视我的。那就好!你说得好,吃刀子咽剪子都要活下去。”
兴娃睁开眼,紧握晓竹手,似乎有了信心。
“上了药?”
“嗯!还打了针”
“在哪儿?”
“在*子上。”
兴娃按住打针的地方。
兴娃缓过劲来,晓竹心里轻松了。她拍着兴娃肩,轻柔体贴地说:“放乖乖的,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咱分不开!再闯祸人家不只要给你戴一顶帽子,打板子比打针还疼!”
“打吧,打吧,就这一吊子了。”
“喔,又是一吊子?”
“你不看台发他爸恶的样子,开完会就要斗争我了。”
兴娃没见刘书记在窑里和大哥有说有笑。不是过去见了不理,阴沉脸的样子。晓竹记得清清白白她称刘书记,刘书记摇摇手说:“先叫后不改,叫刘哥比啥都好。”
为啥说‘先叫后不改’,晓竹也不明白。只是从刘哥对大哥大嫂的态度上,好像有变化。不过,你兴娃总是打了工作组一杠子。给不给反革命,斗不斗争也难说。
既然弄不清变化,晓竹也没办法告诉兴娃,却忍不住调皮的摇着兴娃笑。
晓竹的口气,惹兴娃窝气,眯眼不语。心想:好吧!说不监视哄我,你们搭伙儿勒啃我。
“反正只要不再斗争大哥,惹大嫂难过,把我斗死算了。”
想到第一次斗争大哥、大嫂吓得浑身发抖,脸色发白,回来瘫坐在窑里间放声大哭。兴娃眼里涌出两串热泪。
平常见面称兄道弟,呼姐叫嫂,突然一阵风似的,咒爹骂娘,指鼻子抠眼。变脸比脱裤子还快,快得盖不住*。人怎么能这样呢!
“死活就这一吊子,你给我弄些吃的。我肚子饿!”
兴娃虎地坐起,似乎那一阵风过去了。
“我想你也该饿了,你早上就没吃。”
“我想通了。我年龄小,不怕斗!大哥年龄大了,让人打,让人骂,让人推来搡去,把腿站肿脚站胀!我啥都不怕,吃饱了单等民兵来叫我。”
“咯咯咯……你想啥哩!”
“上斗争会么!”
“那你等着。”
兴娃莫名其妙,晓竹虽不是喜乎乎的,眼神充满嘲弄。没有刚才那股疼惜和难受。
看他疑问的眼神,晓竹觉得不说不行了,就在他胸前楔了一拳。不重可震得兴娃手心疼,不由得唉哟一声。
“把你手忘了。实话告诉你,我猜咱成份有变化。”
“别胡想,狗吃了屎能吐出来?”
兴娃不相信,斗争会都上了好几趟,改是容易的?台发他爸指着他鼻子说:“兴娃,这地主成份是你子孙万代的铁纱帽。屈也要屈死你人老几辈!”
他不信能改。
他睁开眼,晓竹的刘海儿柔柔顺顺,眼睫毛长长直直,两颗眼珠滴溜溜,润晶晶……晓竹不会编。
“真的。改不改,我实在说不准。我从人家刘书记说说笑笑和咱大哥大嫂走在一块……”
兴娃发了一阵痴。一块走两步,就会给你改成份。想的美。猫逗老鼠玩够了,还不是一口吞下肚。不过也怪,脸不沉了,还有说有笑走在一块。怪!
“我还听说老三为领中央军起义当解放军,故意给咱家钱,在省城买房子,稳老蒋的心。”
这话没有让兴娃轻松,反让兴娃有一种羞辱上当受骗的难受。
“噢!我明白了。啥人品嘛!不够人!”
别人变人脸为鬼脸,咱家也出了人脸变鬼脸。愈想愈生气!他发怒了。自觉脖子的翎毛向上扎,耳朵发烧。
“你说谁啥人品,不够人?”
“我说谁谁耳朵发烧去!我还要说,要喊:啥人品,不够人!”
晓竹看他不像迷糊,不像傻的样子。只怕他狂劲上来,出个事。待他平静了些,柔声细气地说:“我确实没听真确!也许大嫂没听清就悄声低气给我说的。算了,算了。生啥闲气,我给你下挂面,打两个合包蛋,酸酸的,辣辣的……”
“我饱了。”
兴娃把被子向身下一垫。脸不红了,气不喘了。眼闭住,脸上显出哭相。
第十二章 情重义深(1)
第十二章 情重义深(1)
“军长有多大?”
“不知道,恐怕和省长差不多!”
大哥也不知道军长有多大,他是听刘书记说的。
“呷呷,管多少营长?”
工兵营人就不少,要站一河滩。兴娃数过,如今忘了。
百个营那太多了,要站一河滩。兴娃觉得自己猜得没错。
“唉呀……恐怕不止百个营!”
“我明白了。不怪他哄老蒋投了共产党,是想当军长。啥人品!”
“兴娃,你不能这样说你三哥!”
“对,我不说他人品。我要我二哥哩!”
兴娃瞪大眼,真视大哥!
大哥不说话了。
兴娃早不是过去的兴娃了,不能提耳朵,不能吃栗子,不能抽脖子。他有媳妇,他对不对都不能用老办法了。何况他提到老二,让大哥也眼热心酸。
大哥深深叹了口气。
“你常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做人要以仁义为本。兄仁弟义,才是正理。他呢!吃人家老蒋的,拿人家老蒋的,最后日鬼捣棒槌,把老蒋吭了。吭了老蒋不说,把我二哥搭上了。投了共产党,也没落下好,给咱个地主还是破烂。让你受……他仁在哪?义在哪?”
兴娃哽咽得说不下去。把筷子往盘里一丢抱住头。晓竹看见他眼泪掉在鞋上心里也不舒坦。兴娃想不到,连大哥也学会了,把人命当耍耍,也要变成吃人狼了。像刘哥那么聪明的人,对这事也不吭不哈。你宣传政策,给我家订成份,你能不知道?地主帽子该给谁戴,你能不知道!成啥世道!
不吃饭,也不肚子饥,坐在房檐台,面对拆了的一溜瓦,溜了几根椽的破房子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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