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特别紧张,而是情感太直接而裸露。而且,谁会在意你家的故事,你家吃的菜,和一位默默无名老太太的逃难路线呢?每一家族回头望两代,都是半部近代史,你对死亡的大惊小怪、对逝者的记忆絮语又有什么特殊呢?我不是来用哀伤竞赛,只是确实感受到世代移转的齿轮声音,这哀伤非我独有,是我现在才听到那声音。
几位老师问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林怀民老师说了据说是跟大部分人都讲的话:“如果你去,你就放空,什么都不要想。”
我心想真荒谬。一个充满思念的人,如何什么都不想。
但我明白这个叮嘱虽然矛盾却是温柔的。虽说流浪,又要计划,这真是个需要用智慧琢磨的微妙意境,每个申请者都在计划与非计划之间陈述想出走的真实期盼。喘一口气,大家都想。没多久我接到了通知,获得一笔旅费,以及一个“你就放空”的锦囊,但我能够理解这曲折心意。这时代,能够放空是一种奢侈。单纯的流浪应该就是没有计划地游走吧,不单纯的我们只好试着学习在计划中放弃计划。
而我的计划是穿越时空。在真正穿越之前,必须简化一切所需。
出门旅行前一天晚上,我把所有表列的行李清单放满了客厅地板,地图摊在地上,预计要去的城市有些已经用红色的笔圈起来,其他的不打算仔细去想,先上路再说。说不上筹备,只准备好了第一个落脚处,其他的只能告诉自己见招拆招。
第5节,
第二天的飞机是早上七点,四点得起床。这一次带我疏离时空的不是剪接软件,而是我的双脚、我的记忆和历史的想像。即将要前往的历史接缝处,是一九三九年,夏天的越南。
越南行(越南)
飞机再过五小时就要起飞。半夜两点终于把大背包束紧,爬上床胡乱一阵浅眠之后,清晨,我人已经在载满越籍配偶与劳工的飞机上了。往南洋的高空中,有欢乐的气氛。一整机舱的返乡越南人,像小学生坐游览车校外教学,交换即时心情,也对机上事物指指点点。妆容细腻的越籍空服员更像是老师了,对着一大群雀跃的同胞乘客,面露些微不耐。一下吩咐要系安全带,一下子吃饭了要坐下,热闹哄哄地让机舱都热了起来。一米一花一书一库一 ;www。7mihua。com
一九三七年,淞沪会战爆发,抗日战争全面展开,走不了的人待在日本占领区继续过日子;转往四川大后方的难民们有一条海路可走,就是经香港、越南的这条路线,梁思成、林徽因、沈从文的妻子都曾这样到达昆明。当年的越南已经是法国殖民末期了,也是日本军国觊觎的一块肉。
上海有两位年轻女子,一位叫做徐留云,另一位是于月宝,两人是大时代里默默无名的平凡人,跟那些有名的文人一样,也走上流亡的路程。徐留云后来成为我的奶奶,但逃难时她都还没有结婚呢,二十一岁,在村子里算是晚婚的了。当时中国旅行社承办逃难行程,徐留云、于月宝拿着生平第一份护照,从上海坐船花了四天到香港。抵达时船锚的链子却缠上叶板,无法登岸,等蛙人下水去挖,又在海上漂了一天一夜,终于上岸。到了香港再转船去越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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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世纪,香港到越南间的船早就停驶,我不死心还查了半天,最后决定直接飞到越南。奶奶踏上的越南是在大国势力间求生存的国家,我踏上的则是资本主义正在兴起的市场,各国资金与企业也紧盯着想进入此地,现在各国投下的不是炮弹,而是金弹。
河内整个城市是座工地。建筑慢慢长出,路面整日灰沙,没有交通号志,遇到十米宽的交叉大路口,没有一台车会停下来,四面八方所有车辆都以极缓速度彼此交错通过。只要够慢,又一直按喇叭,秩序会自动出现,只要确定自己的方向,压紧口罩(在河内骑车不能没有口罩),一定可以顺利到达目的地。
朋友蚯蚓在此地工作,友人哈克又从澳洲来拜访,几个人决定异地小聚。蚯蚓呼朋引伴招来越南友人,这几日就跟着他们骑机车在越南穿梭。载我的越南女孩叫做“菊”,皮肤白皙笑容甜美,戴的是马术帽模样的安全帽,骑打挡的小型机车。比我矮一个头的她,载着我在车阵里东钻西跑,毫不迟疑。接下来一个下午的相处,她已经成功地教会我用越语说“没有风”“热”“有一点热”“很热”“非常热”了。
夏日河内每日中午温度将近四十度,实在受不了。十一点到两三点之间,热得动弹不得,有几日中午我跟哈克两人呆坐在院子屋檐下,等午后阵雨。夏天是越南的雨季,也惟有下雨时才会降温一点点。奶奶当时短暂路过越南,没有多加纪录,只说搭乘火车到了边境,我也设定在越南游历一番最后去老街,接上奶奶路线。
第6节,
蚯蚓一听我要去老街,便积极组织“机游”团,想趁此机会一起去边境的沙霸山区。“机游”就是机车旅游,越南年轻人非常风行这种旅行方式,几个人骑车出游,一骑就是三五百公里。看似小巧的100c。c。机车,其实是轮胎较大的打挡车,男生女生都会骑。我们的计划是,把机车运上火车到了北边再轻松绕着边境山区骑。旅程结束后我往中国去,他们几人再骑车回河内。
几通电话之后,成员确定了,第二天晚上连人带机车全上了火车。前往沙霸的夜车上,一行五人在卧铺勉强睡了一会儿。第二天的行程是去攀登中南半岛最高峰“番西邦峰”,海拔三一四三公尺,许久没有登高山的我不免紧张起来。我知道前一天没睡好要登山是件痛苦的事。蚯蚓、哈克都是登山老手,两人安静地闭目养神,我却因为担心更睡不着了。悠悠晃晃,清晨五点,终于到了北方城市:老街。┇米┇花┇书┇库┇ ;www。7mihua。com
车站很多西方旅客,挤满了拉拢生意的司机、导游,我们这台越夹杂的队伍很快就脱离了纠缠,找到了预定的司机,与登山向导碰面之后,整理装备准备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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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开始爬高山,几次回家把锅碗瓢盆拿出来洗,腿上是伤连指甲都黑了,奶奶看到直说是“自找麻烦”。带着锅碗瓢盆旅行的生活她年轻已经历过,一点乐趣也没有。她的“玩”是悠闲的吃喝看风景,但要等年轻人有空有心才能陪伴,她怕麻烦人,绝不主动开口。
她八十多岁的时候,雅茹表姐的公司旅游要去北海道,可以带家属同行,表姐试探问了老太太。老人家考量多,总是难以捉摸,有时候拒绝或答应背后都还有心思。就怕是她想去又假意推辞,又怕她答应了却反悔,我们揣摩老佛爷的心思,抽丝剥茧好像办案。
这一回,老太太也没有正面响应要或是不要,只是很有意思地回答:“我已经六十年没看到雪了。”就这句话,知道她想去。我们姊妹四处帮她张罗了雪衣防水裤球鞋,照片里她穿浅蓝色的羽毛大衣配上洁白的头发和墨镜站在雪地里,真是个摩登老太太,成了那一团的宝。
随着攀爬高度降低的温度,我想到了她开心的模样。六十年前她在上海码头看雪,六十年后,外孙女带她北海道看雪。
我爬得气喘吁吁无暇说话,被两个越南年轻朋友用越语笑称“老太婆”,我也无力反驳。有一天我也会成为真正的老太婆,到时候也能像奶奶一样,让人记得又传递温暖吗?脑袋胡思乱想,走路也开始“脚无伦次”,体力不支。终于在几近六七十度的山坡放下背包,由黑苗族的挑夫帮忙背,也暂时卸下回忆专心走路。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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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山永远都是用缓慢堆积速度,每一次都只能照顾一步,每一步搭配着呼吸,一点一滴往前走,不知不觉也会走得很高很远。但行前缺乏锻炼的我,走到第二天二千五百公尺的时候,竟开始上吐下泻,攀升到二千八百公尺的营地,同伴们要继续前往顶峰,我决定待在山屋休息,与黑苗族的挑夫们作伴,等伙伴们攻顶下山。
躺在山屋里,骂自己逊,这样的高度根本不算什么。没有体力准备,旅程才第七天,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上喝水都吐,吃了东西又马上腹泻,真是惨。有点后悔没有充分体训,也后悔爬山,但这一路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才一出发就后悔也实在浇自己冷水,我只能祈求能好好照顾自己到下山。__
当天晚上大伙儿都听到大通铺床板下有老鼠窜跑吱吱叫的声音,我们把所有食物都绑在木梁上。夜间下雨了,十度以下的低温感觉更冷了,半夜我又起床腹泻,穿着雨衣步出山屋在露天山中拉肚子,我心中默念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奶奶都保佑我不要一直拉下去了吧。显然没用,直到天亮前我又起来好几次,连老鼠都睡了我还醒着。
最后一天下山,我撑着两只黑苗族挑夫捡来的木杖,心里数着步数一、二、一、二,一步一步从二千八百公尺高度走回一千三百公尺。肚子空空,只能靠自己双腿的这几个小时,本来笑我是老太婆的年轻越南男生,沿路给我吃他带的葡萄糖粉,看我体力稍微好转又继续叫我老太婆。靠着之前登山经验残存的下山小技巧,安然地回到登山口。
上了小巴士后,心想一切都搞定了,想放松自己在山路上想睡一下,突然胃腹一阵酸,扯出前座背袋的大塑料袋(显然司机是有所准备的),义无反顾大吐特吐,全是黑色的水。想来是没有食物也没有胃液,只有胆汁和水了。奶奶一定会笑我,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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