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录》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黄昏录- 第6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由于去年中原蝗旱,各地税收都少了很多,赈灾也花去了不少;而且,这些年国库其实亏空得很厉害,朝廷一直在寅吃卯粮。”

    “为什么会花掉这么多呢?也是因为打仗?”云梓辰相信他说的话,秦钺毕竟当了几年的军镇,熟知军中粮饷的收支情况,并且,现在看来,秦钺和先帝的关系一定不是他想象中那样简单。

    “就是因为打仗。”

    “打仗是这么烧钱的事情吗?”

    “打起仗来……烧得可不只是钱,以后你会知道的。”秦钺抱着儿子走出去,一边走一边说到,“现在你去找轻骁的账簿,问问他这是队伍每天要花掉多少钱。”

    从过完年一直到开春之前这段时间,云梓辰是彻底地闲了下来。

    从县衙回到海边的军营里,云梓辰本来是要开始干正经的事了,可是轻骁是不需要怎么训练的。云梓辰与其说是练兵,倒不如说是被那些兵去练,他作为将领,不得不去主动熟悉这个自成一体的军队的作战方式,一旦熟悉之后,就是每日枯燥的例行训练,就跟在长安是一样的,而且训练轻骁比训练长安那些步兵轻松得多,有的时候他在边上看着看着都会睡着。据说有几次是辛九看不下去了,把他搬回到屋里面去,他居然都不会醒,一直睡到天黑,醒来后一身的酸涩。最近在睡前打坐的时候也会睡着,然后往往是一睁眼就日上三竿了,这在以前还是从未有过的事。

    除了在军营里,现在他每日干得最多的反而是跑到海面的礁石上去吹海风,他有几次觉得那种萧瑟的景色可以一画,可等到取来纸笔,他却发现柔软的宣纸总是会被海风吹破,而且砚台里面的墨汁也会瞬间凝冻,一来二去他就放弃了自己的执念。

    他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画画了,以前常拿在手里那杆毫笔已经落尘,反而是每天都会去迎着海风,坐在石头上仔仔细细地擦刀,尽管这之外并没有什么让它出鞘的机会,他带着刀鞘一起挥舞。

    以前他练武的时候心里无比地平静,什么都不会想,可是现在会想到很多,最多的就是以前背过的曹*的诗,他一边挥刀一边背诗,从“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想到“鸷鸟潜藏,熊罴窟栖”,接着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想到“神龟虽寿,犹有竟时”、“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一般到了这里,这趟刀正好打完,这好似老掉了在等死的感觉,可是仔细去想想,这种感觉是很奇怪的,毕竟自己其实年纪还小。

    这一次,一趟刀法过下来,云梓辰居然发现自己累了,而且是在出汗,这么冷的天里还是第一次。他在潮腥的海风里不觉打了个冷战,东风无比地寒冷,他感觉自己是要病了。

    肩上传来暖意一回头,辛九在旁边给他披上一件斗篷,然后说到:“主人让我叫你回去,要考虑北迁的事情了。”
第六十章
    山海关离着昌黎其实近极了,往西北走,骑马只要不到一天的路程,一路沿着贴海边的平地过去,早春日益凛冽的东风使每个人的脸颊都很疼。

    云梓辰一开始还奇怪,他觉得这两个地方毫无差别,只是山海关离着海更近,也更加偏僻,为什么要大动干戈地迁到另外一个地方,然后他远远地看到汹涌波涛中似乎是破海而出的一座巍峨城楼。

    山海关紧贴海岸垒起,绵延进内陆,历朝历代所筑的长城传到大昼一朝,大部分的城墙已经荒废为丘墟,完全失去了抵御外族游牧的作用。

    而山海关这一段却一直还保存着,现在剩下的是东南到西北的走向的两条平行的、土夯一样的高墙,两条长城之间算作军事缓冲区,里面藏了一座城。虽然有名气,可山海关也是的县一级的小地方,这与昌黎是差不多的,但是又不太相同,如果形容昌黎的词是萧条,那么这里则是更加的荒凉。

    那是无法用语言能够形容的荒凉,出入城门的路上遍布枯草,城墙上长出酸枣枝,城墙上的大门已经没有了,只留下三个的城门洞,就像三只空洞的眼睛,在警惕而不怀好意、带了些饥饿地盯着这一群匆匆赶来的军旅,这之后,云梓辰在城里见到了无数双这样的眼睛。

    但他们最先见到的是内城外破败的荒村——真的是荒村,远远看去,那些屋舍朦胧在早春的北方土地上蒸出来的地气里,有无数房屋的影子,可是没有人,也没有牲畜的叫声,也没有炊烟——那些村子已经死了。

    “我们就去那里。”秦钺握着马鞭,遥遥指向他们所以看到的,房屋边上那些荒芜的土地,“我们大概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半年到一年左右,到时候要修一下城墙。补给不用担心,昌黎那边会运来,山海关也有粮食,不过我不想用这里的东西。”

    “所以来这里只是为了利用这一段城墙?”

    “是这样的,我要好好保护这一支队伍。”

    “那么以前的人呢?这个村子里的人。”云梓辰跳下马来,他们拔营的时候天还黑着,云梓辰随便抓了匹没人骑的马就跟着秦钺带兵上路了,走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发现这次骑的是一匹素称“铁蹄”的百岔马。百岔马是蒙古马的名种,也是中原人最理想的战马,耐寒、耐渴、耐长时间奔跑,速度也不错,但是有个特点,就是跑起来太颠,像云梓辰这种不习惯长时间呆在马背上的人,骑的时间长了,*经常被磨出血来。

    “走了,死了——总之是不在了。‘河湟非内地,安史有遗尘’,之后你还会遇到很多这样的村子,以山海关为界,再向北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和庄稼,都被大昼遗弃了,现在这里已经是化外之地,再没有朝廷派来的州牧和父母官,剩下的人住在内城里面残存的瓦砾下面——你知道为什么外城的城门没有了吗?大概是因为被他们冬天拆下来作为薪柴了。靠近城门的地方会有一些田地,人少,他们想种多少地方就种多少地方。这些人活得还不错,因为不再需要交税和服杂役。”秦钺还在骑着城公主留下来的乌孙白马,里面还是素白儒衫,外套黑貂裘,他的儿子被塞在怀里带着,路上一直在睡觉,此时露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的荒原。

    秦钺看到儿子不睡了,就从后腰上摸出来一只很小的水囊,里面是羊奶掺上了米糊和白糖,一直贴身放着,所以还热着,他把瓶塞拔下来,然后喂给儿子喝。云梓辰一直在感慨这小子的生命力,被一群大老爷们儿这样随意而粗糙地养着,看起来居然活得还不错,依旧是能吃能睡的,每次云梓辰抱他照样被尿一手。

    “他们为什么要离开这里?”云梓辰牵着马,叉开两条腿走着,脚下湿土泥泞,一冬的雪已经融化,而新草还未长出来,脚下裸露的土壤上有杂乱地荒草,却没有稼穑,像是衣不蔽体而用渔网裹身的垂死老妪,原本是耕地的土壤已经毫无耕作过的痕迹了,这说明这里已经荒弃了至少三四年。

    “大昼与突厥打了十年,山海关外面是主战场之一,官面上记载的,在这里一共征兵三次、征饷五次,实际上小规模临时叠加的征用不计其数,这些地方的田地已经荒掉了,就是因为没有男丁去耕种,征走的人再也回不来了,朝廷征战完就甩手离开,留下无人的战场,他们都已经战亡,父母老死,妻子离开,而他们的孩子还没有长大。”

    “怎么会这样?”这已经是他所不能理解的现实了,“为何这里会有这样的惨状?”

    “很多地方——从江南一直到东北、到益州、到西陲,所有被卷进这次战争的地方——都是这样。这几年的中原其实已经开始恢复了,可是远远不够,边边角角的地方没有人去管,有人管的地方也至少要二十年的时间,新生的孩子才能填补兵伐所造成的人口断层,那些流过血的焦土才能重新长出庄稼。”

    云梓辰回过头来,他的脸色有一些发白,身体颤抖着,因为他依旧觉得寒冷,论节气已经是春天,冬雪也已融化,可是他依旧觉得北风砭骨,就好像是这个春天对于他只是假象,其他人都随着时节向前面跨过去了,而他自己却永远停留在那个寒彻长安的严冬。

    “秦兄你今天的话很多啊。”

    “每次我来到这里都会想到很多事情,以前都是想想,现在有你在,我就说给你听,你就当我发牢骚。”

    “不……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我想不到那些场景。我和你、泠兄、李兄不一样,那些战争,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从出生到现在,这十九年我被保护得太好了。”云梓辰低下头去,用脚踢着脚下初融的冻土,荒草间隐约可见肮脏的白茬子,是断裂的白骨,里面的骨髓都没有了,只剩下骨壳子,“泠兄他……我当时在突厥营地里,我看见他,觉得他的样子有些像你,不是长相,是气质和眼睛,我觉得那是杀过很多人的眼神。以前看不清你的眼睛,现在看清了,他当时的眼神和你现在是一样的,就像是你们一直都徘徊在战场上,随之准备杀掉每一个你们之外的人。”

    秦钺坐在马上歪头看着他,神色淡然,语气轻飘飘的:“你今天的话也很多。”

    “秦兄,”云梓辰抬起头来,“秦兄——你究竟是见了多少血,才会有现在的眼神。”

    “战争是没有血的,流淌活人身体里面的、带着热气的才叫鲜血,那些喷溅出来的红色,和倒在地上的东西一样,全是尸体。战争是属于死人的。”

    “别说这个,不要用这些胡话来绕我。”

    “那么……好吧。”秦钺看着怀里的儿子笑了一下,“我讲实话,我活了二十年,走了无数的地方,杀了无数的人,这个数量是你无法想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